秦管家应声而入,低头行礼,说道:“小人在此伺候,恭听老爷吩咐。”
他徐徐答来,声音沉稳冷静,李洛看他一眼,竟立时收声,转身找椅子坐下,低头不再言语。众下人心中都道:“还是秦管家稳重,亏得他来了……”一面又偷偷打量林大小姐,却见她仍是笑容款款,不时夹一两件小吃,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好不洒脱,不禁又暗自替她担心。也有不少下人心道:“这林小姐也真托大,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不在意,真想要惹得老爷动手吗?”赶紧收拾完毕,众人又匆匆退下了。
李洛待下人们全都退出去,将门带上后,长长吐了两口气,方抬起头来,但见脸上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甚至很有些意气风发的味道,哪里似刚刚才雷霆震怒过的样子?
他悠然的自桌上端起茶来,浅尝了一口,半天方道:“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做。”
秦管家毫无惊疑之色,只道:“请老爷吩咐。”
“那个戏班子领班的,叫……什么?”
“回老爷,张之树。”
“嗯,张之树。擅自摔坏了我祖上传下来的高宗所赐青玉杯,实在罪无可赦。念在现下圣上喜庆,大赦天下,就不追究了。但人已不可再留在洛阳,你马上派人送他们回乡去,十年之内不准再跨进洛阳城门,否则定当严惩。要让他们明白,这是我特地开恩,知道吗?”
秦管家道:“是,小人这就派放心得下的人,将他们尽数遣走。”
“还有,”李洛看一眼林芑云,续道:“念在是我让他们来洛阳献艺的,那领班犯事,总不能让大家都跟着受罪。这样,工钱还是照给,按双份给,但不能宣扬,就算是给他们班的补偿。此事你要拿捏稳了,出不得丝毫纰漏,我要你亲自安排,给我办得妥妥当当。”
秦管家道:“是,小人必定办得妥当,保证洛阳城里没有一丝一毫谣言流传。”
李洛点点头道:“这样最好,你办好了,我自然有赏。哦,对了,林姑娘刚才受了惊吓,也须压压惊。她喜欢喝茶,你回头到库房里将我那对紫金白玉杯送林姑娘屋里去。”
秦管家再应一声,低头刚走到门边,李洛又叫住他道:“还有一桩事,你记一下,回头叫人把我当初练功读书的南厢房整理一下,自今日起,我就在那里休息。”
待秦管家离去后,林芑云看着李洛笑道:“你可真是从善如流啊。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我们猜错了呢?若是圣意安,李将军岂非鸡飞蛋打?我自己反倒还有些担心,若真是那样,我可没脸再在这里混下去了。”
李洛哈哈大笑,说道:“你担什么心?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而已。你放心,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说得不错,这等闹剧,滑稽取巧,本来就是最下乘之选,只恨我自己昏了头,竟想出以此邀宠。当今圣上乃不世出之雄主,历无穷艰险,阅万千豪杰,才成此霸业,岂会在乎这等献谄邀宠这举?哎,我真是有些昏头了,险些误了大事。”
说着站起来,整顿衣观,对着林芑云深深一躬,口中道:“李洛受教了。”
他这般礼数,林芑云脸上一红,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哎呀,羞也羞死了,快起来!我这算什么教你啊,还是你自己明白的。”
李洛正色道:“非也。若不是姑娘指正,我李洛真要犯大错了。其实这献戏还只是小事,我要谢姑娘的,却是另一件。”
林芑云奇道:“什么事?”
李洛并不回答,直起身,缓步走到门边,望向门外那棵年已过百的老槐树。此时已是深冬季节,槐数叶早已雕零,只剩一根根光秃而老迈的树干,奇异的扭曲着,无力地攀向愁云密布的天空。那厚厚的云层广漠无垠,就这样将三千花花世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良久,李洛始长叹一声,道:“今日姑娘这番话,真如醍醐灌顶。就算再聪明的心计,只是取巧献媚邀宠,真正的英主,又怎会看得起?反言之,将一腔热血,玲珑心思全放在这上面,又怎会成就大事?定国公那样的人才真是英雄,我李洛鼠目寸光,真是愧对先人。”
第四章 兄弟
沙老大喉头“咕”的一响,沉声道:“什么?”
段夫人瞧一眼段念,正见他柔情的看着自己,妩媚一笑。阿柯心中突的生起一个古怪念头,仿佛眼前所见的不是什么段夫人段念,倒是一朵妩媚动人的莲花,依在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上。那莲花色泽乳白,分外娇艳动人,而那巨石则黑得无一丝反光,又硬又重的立在那里,世上似已无任何东西可使它移动分毫……
只见她旁若无人的牵着段念的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的眼睛,再不肯向周围事物看上一眼,轻轻道:“在我心中,段郎便是世间一切,在段郎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这一生,是从遇见段郎才开始的。我只为段郎而活,为段郎而死,为段郎而美丽,为段郎而生趣。段郎也只为我而活,而死,而温柔,而勇猛,而至忘却天下。无尽富贵,无边权势,于我何加焉?世俗人情,常伦道理,又与我何干?世间若没有段郎,我存于世间,又有何意义?世间若没有我,段郎又可为何事而活?我夫妻二人心灵相通,早已彼此立下誓言,无论生或是死,天堂或是地狱,永远共进退,同甘苦。”
她伸出右手,段念向前一倾,让她慢慢抚摸自己的头,“任何人要我先死,又或段郎先死,对活着的人而言,却将承受比死者还痛苦的折磨,你们有谁能知?有谁能体会?哎……世人都惧生之所苦,死之所痛,我与段郎,却只怕不能同生,不能同死,天上地下,孤单一人,那才是最残酷之事。”
沙老大喉头再“咕”的一响,却说不出话来。阿柯用力拨开身前的人挤到前面,颤声道:“那……那么,是你为了他不孤独,才让他与你共赴黄泉?”
段夫人向阿柯望来,嫣然一笑,却不开口。一直未发一言的段念突然道:“正是!小兄弟,你见识得真快。我夫人为了我,却负天下骂名,我与她共死,竟为世人所耻,这世间沦落至此,生还有何可恋?小兄弟,我见你手上有剑,可否劳你大驾,上前来赐我与夫人一死?大恩大德,段某来世必报!”
这是他第一次出声说话,声如金玉,铿锵有力。阿柯想不到他们二人挣扎到此,竟是为了同生共死,执着之心刚强如斯。段念见他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向他一笑,招手道:“来,来。”声音如有魔力,阿柯身不由己,再向前几步,已深入场中。那十名黑衣人与沙老大兀自发呆,也无人拦他。周围数十人全都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仿佛自己浊气一出,就要破坏这无与伦比诡异的场面。
段念一挣,想要抬起头来,突然间胸口剧震,一股内息终于突破最后的脉络,逆行到心口。他伤痛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手脚发软,怔得一怔,便向前扑倒,“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再爬不起来。
段夫人扑到他身上,使劲将他翻过来,见他面色惨白,口中血涌如泉,嘴唇哆嗦,却已说不出一个字,只强露笑容,艰难的向她点点头。
段夫人秀目一眨,眼圈通红,但她咬紧牙关,绝不发出悲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吃力的抱着段念,撑起身子,头一昂,露出修长白洁的脖子,同时左手扶着段念的头,也让他昂着头,露出脖子,向阿柯一笑,道:“多……多谢小兄弟成……全。”
说到后面,声音低得越发不可闻,已然力竭气尽,口中渗出一丝血迹。她笑着向阿柯点点头,眼中隐隐泪光闪动,整张脸却仿佛发出光一般,绚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阿柯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