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什么好烦躁的,这本就是他带她出来的目的不是么?母亲死前,是那样恶毒地诅咒着这个小女孩和她美丽的母亲,是她们,夺走了原本属于母亲的一切。母亲那双刺射着锋芒的眼是如此绝望,却又如此无助,她长长的指甲嵌进了他娇嫩的肌肤,在那稚嫩的手上流淌着一道道怵目惊心的血河。她如念咒般喃呢地重复:“陵儿……替母亲报仇……陵儿……替母亲报仇……陵儿……替母亲报仇……”
他就在这句话如烈火般炽热的怨念中活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来,白日,他奉仇人为母亲,待她的女儿如亲妹妹;夜里,母亲死前狰狞的面容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辗转反侧,夜夜难寐,或者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蜷缩在榻角啜泣。他是父亲几个儿子中不算出色的一个,却为了母亲的遗愿,连比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更夸张的事都做过;他对待仇人孝顺恭敬、惟命是从,打消她们对他的戒心,让父亲疼爱的妹妹尤其依赖他——他只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得父亲的赏识。
他很累。
可是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母亲的陪嫁丫鬟林姑姑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她温柔地抱着他,言语间充满疼爱和宠溺,他听来却如此冰冷。“陵公子,你是君夫人唯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请你坚持下去,让夫人能够死得安心……”
——可是,母亲是母亲,他是他,为什么非要逼迫他去顺从一个死人的意愿?
“陵公子,你一定要做吴国一国之君,替夫人出这口恶气。奴婢会一直支持你、帮助你,让那丫头不像个丫头,奴婢会教她争取自由,忤逆主上,让主上讨厌她,这样主上就会放更多心思在陵公子身上……”
——其实,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为什么要被卷入上一代的恩恩怨怨?
宋陵很矛盾,他想念母亲,那是母亲唯一的愿望,可如今眼见这个愿望就要达成了,小丫头就要永远回不来了,他却会着急、担心!几个侍卫紧张道:“陵公子,咱们还是去寻寻郡主吧!若是郡主当真丢了,我们的脑袋……”
“不许去!”宋陵断喝,倒惊得他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不明白素来温润的陵公子,为何这般大动肝火。
宋陵坐在客栈里,明明已到了入睡的时候,他却如凝固般坐在桌边纹丝不动。他总觉得这客栈今日如此冷清,少了分热闹,少了分温暖,让他身心俱凉,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握着自己的冰冷的双手。
这样呆呆地坐上了一炷香时间,宋陵恍然醒悟,自己是在等着什么。他在等什么?那袭破门而入,裙裾翻舞的紫罗裙?那张率真纯洁,明媚灿烂的笑脸?还是那声软软甜甜,带着百般撒娇意味的“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她就是这样叫着他长大的。儿时他厌恶她毫无忌惮又亲热直接的叫法,常常气得皱眉头,恨恨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不是你母亲的儿子!”
年幼的宋元听得似懂非懂,仍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困惑,咿咿呀呀地问:“为什么?”
他气急:“哪来的为什么!”
宋元歪着小脑袋琢磨了一会儿,正当宋陵以为她受了教训时,她却喜笑颜开道:“哥哥就是哥哥,不是母亲的儿子也是元儿的哥哥,只要元儿喜欢,就是元儿的哥哥!”宋陵无言以对,只能将这归功于她打小习武,面对挫折早有了百折不挠的决心。
宋元虽有一副“侠义心肠”,但每每在一碗棕黑的药水前被打回原形,一哭二闹三上吊无一不用,甚至抽出月影架在自己脖子上吆喝:“谁逼我喝药,我就不活了!”
宋陵觉得,很好笑,但也很可爱。明明这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模样。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吴国府上上下下能为这句话乱成一锅粥,一大群仆人奴婢站着都手足无措,就连林夫人的账,宋元都不买。
此时唯有宋陵能安抚住小宋元。他一面吩咐往药里加些砂糖,一面细心又耐心地哄着宋元,逗她发笑,然后趁其不备,把一碗药都给她灌下去,又赶忙塞给她一块糖。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宋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因为被他趁机灌药而怒得瞪更圆了。
她憋着嘴,总埋怨他:“就哥哥最讨厌。”
宋陵笑笑,不作答。过了半晌,她又哼哼地说:“就哥哥对我好。”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宋元又哼哼唧唧:“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宋陵这才会心一笑。
……
宋陵细细回想起这十六年来的一切,画面交织,喜怒难辨,他被噩梦纠缠了整整十年!十年!可他累的时候、伤心的时候、悲伤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宋元,而不是母亲!他做错了事的时候,父亲责骂他,为他说情的,是宋元,也不是母亲!他得了父亲的表扬时,比他更高兴的,是宋元,仍然不是母亲!
宋陵茅塞顿开,“腾”地站起身来,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只与他相与六年,却留给他十年惶恐的人,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与自己朝夕相处十年,深爱自己的人?!
他胸口汹涌着悔恨,将木桌狠狠一踹,从房间冲了出去。
岂料,几个侍卫早已寻到了宋元。宋陵瞧着本应该在将军府的少年将军叶思成,一颗心落入了谷底。他竟然这样傻,真以为林夫人放心宋元跟着他去?叶思成对他不冷不热地行了个礼,冷淡道:“陵公子。”
宋陵皮笑肉不笑:“真巧,叶将军也在这儿?”
叶思成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