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猛地认出来,这不就是静竹吗,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一把抱住静竹,静竹也紧紧地抱住他。静竹告诉他在此地带发修行已经半年了,天天盼望他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静竹说这是庐山,这座寺院叫做彻悟庵,你来到这里后,就一切都大彻大悟了。正说得高兴,他蓦地醒了过来。
杨度披衣而起,细细地回味这个梦,心里甚觉蹊跷。
天亮后他对亦竹说起,亦竹说:“这是静竹托的梦。她的骨灰没有安葬在父母身边,她的魂魄就没有安妥。这件事我总挂在心头,要不我干脆回苏州一趟。我离开苏州二十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静竹的事也早办早妥。”
杨度想了一下说:“也好,你把孩子也一起带着。母亲早就想回湖南了,我要仲瀛陪她回去。以后我也不住北京了;我和你一起住苏州。”
长住苏州,当然是亦竹的心愿,不说别的,柔软温和的吴音就比北京土语好听呀!
“搬过家后,我要到庐山彻悟庵去寻静竹。”杨度凝视着装有静竹骨灰的美人瓶说。
“什么,你去庐山寻静姐?”亦竹睁大眼睛反问。“皙子,那是梦呀,静姐哪里还可以寻得到?要是能寻到,我和你一起去寻!”
“我也知道,静竹已死,不会在庐山。但这个梦太怪了,说不定这是静竹在启示我,要我到庐山去一次。当年慧远邀集十八贤士在庐山东林寺结白莲社,创立了净土宗,陶渊明常去东林寺和慧远谈佛,我去朝拜一下净土宗的祖庭也是应该的。”
亦竹知杨度怀念静竹甚深,去庐山,无非是借以慰藉相思之心,当年他不是为祭奠静竹,一人在西山寻了半个多月吗?静竹是皙子的初恋,也是自己的恩人,亦竹当然不会有平常女人的醋意,反而为皙子的这种痴情而欣慰。
在搬家的事大致料理清楚后,亦竹带着孩子和那只美人瓶南下苏州,杨度则和母亲、仲瀛、叔姬及午贻回到北京槐安胡同。
一个月后,杨度离京远赴江西庐山。
四 一个万籁俱寂的庐山月夜,杨度终于领悟了佛门的最高境趣
庐山是长江边的名山。杨度过去多次乘船路过九江,都没有闲暇登山一游。他原本是一个极爱山水风光的人,但宦海颠簸,让他呛足了水,年轻时的豪情已十去八九,且此次来庐山带着的是浓厚的伤感情绪,与寻常的登山揽胜有天渊之别。
杨度怀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惆怅,踏上了庐山的山道。正是仲夏天气,庐山树叶繁茂,一片新绿。流泉淙淙,鸟鸣嘤嘤,给静穆的大山增添了生气和欢乐。时时可见奇峰怪石突兀在眼前,刚走过几十丈远,回头望一下,它又突然幻化为线条柔美的层峦叠峰。东坡居士那首咏庐山的名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确确实实地道出了庐山峰岭的奇特。然而此时的杨度却丝毫感觉不出东坡诗中的意境来,他脑子里时时浮现的是二十年前的那桩往事。
二十年前,也是仲夏天气,他应静竹之邀赴西山潭柘寺之会。那时的他,青春热血为美好的爱情所激荡,可瞻的前途因崇高的憧憬而辉煌。“嘚嘚”的马蹄声如鼓点在欢快地跳跃,葱绿的西山如仙境般出现在眼前。青春、爱情、理想,人生最可宝贵最为闪光的东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天地间最美妙的图画,最动听的乐章。
而眼下呢,同样是仲夏,同样是名山如画,同样是因为静竹而来,但今日与昨日相比,真可谓恍若隔世!
杨度就这样心事重重,脚步沉沉,目光呆滞,神情颓靡地走了一整天,四百旋山路只走了三分之一,便早早地借一个猎户人家歇息了。
次日一早再上山。临行时向老猎人打听彻悟庵,老猎人想了半天后摇了摇头。杨度也知道彻悟庵是没有的,但又对它怀着一线希望。常言说心灵相通魂魄入梦,说不定静竹的魂魄真的来过庐山,知道庐山有一座彻悟庵。果真寻到了彻悟庵的话,一定要在庵中住下来,夜夜与静竹的芳魂相会!
又是一天的攀登,杨度来到了牯岭。牯岭俨然一个集镇,店铺房屋不少。杨度落下脚后即向人打听彻悟庵,何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旁一边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说:“庐山没有彻悟庵,倒是有个小寺院叫做泽惠寺。居士是不是听白了音?”
泽惠,彻悟,音的确有点相近,莫非是梦中听白了?杨度大喜道:“是的,是的,就是泽惠寺!请问在哪里,离此地多远?”
中年汉子说:“泽惠寺在香炉峰半腰上。香炉峰就是当年李谪仙看瀑布的那个山峰。”
汉子说到这里,竟摇头晃脑地吟起李白那首《望庐山瀑布》的诗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就在香炉峰上,那太好了!”杨度情不自禁地说。
“香炉峰离此不远,半日工夫就到了。不过,从山脚走到山腰,也要走半日。”中年汉子热情地介绍,“泽惠寺,是明朝中期建的。据说是一个商人来庐山参拜东林寺,在菩萨面前许下愿,说是若发了大财,则在香炉峰上建一座寺院。后来此人果然发了大财,便还愿建了一座寺院,取名泽惠寺,感谢菩萨恩惠了他。先前规模不小,年久失修,现在破败了。寺里住着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老和尚早年也闯过江湖,中年后削的发。居士若去,他们会高兴接待的。”
杨度很感激这个博闻的汉子。在牯岭睡了一夜,次日早上带了些干粮,踏着茅草丛生的羊肠小路,朝香炉峰走去。
这一带更加冷寂。在到达山脚的整个途中,杨度没有遇到一个人,连远远的一个樵夫的背影也望不见。一路上走着,他时常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经过一番艰难的攀援,傍晚时分,来到一座小小的古旧的寺院面前。抬头一看,长满苔鲜的青黑砖壁上有着三个墨迹暗淡剥蚀的字:泽惠寺。杨度又惊又喜,果然有这样一座寺院,若是今夜在这里遇见静竹就好了。
寺门虚掩着。刚要推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光头小男孩走了出来,见到他,仿佛见到天外来客似的欢喜雀跃,很热情地请他进门,又对着里面高喊:“师父,有施主来了!”
喊声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清清瘦瘦的老和尚来,满面笑容地对杨度说:“施主光临,请坐,请坐!”
“谢谢!”杨度说话间将四周略微打量了一眼。
这是一间小小的佛殿。正前方有一尊被香烟熏得黑黑的泥塑阿弥陀佛像,像座上有一横排大字:南无阿弥陀佛。杨度想:到底是净土宗的祖庭之地,现在还继续着净土宗的香火。除开这尊泥塑菩萨和几个香炉烛台蒲垫外,佛殿里几乎再无别的东西了。
空落干净一尘不染的佛殿,面带微笑慈眉善目的和尚。与尘世相比,这里的确有另外一番境界。
“施主是来庐山游玩的?”老和尚轻轻细细地何。
“不是。”杨度答。
“那么是来烧香的?”老和尚微觉奇怪,又问了一句。其实,从杨度进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出来人不是香客。
“也不是。”
“哦!”醉老和尚大为不解地吃了一惊。
说话之间,小和尚端来一个粗泥碗,碗里盛着刚烧开的茶水上漂浮的茶叶又大又粗。杨度接过喝了一口,味道醇厚清香。
“法师,我借宝刹住几天,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