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屁帮损失的第一个人是玛琪。
她死在一个名叫“节制”的殖民星球的上层大气中,“节制”这名字很讽刺,因为和大部分采矿工业发达的殖民星球一样,这地方也是酒吧和妓院星罗棋布。节制星的地壳富含金属,使得人类一方面很难在此定居,另一方面也很难守住阵脚。常驻此处的殖民防卫军是普通殖民地的三倍,还得不时派兵增援。玛琪所在的代顿号接到的就是这种增援任务,因为奥胡军队突降节制星上空,把无人机大军撒向星球表面。
离节制星主要太空港墨菲城一百公里处有个铝矿,玛琪的那个排属于前去夺回这个铝矿的部队,但他们连着陆都没能做到。在降落的过程中,奥胡人的导弹击中了她乘坐的交通艇。导弹撕开船壳,几个士兵被吸入太空,玛琪就在其中。这几个人几乎都立刻丧命,不是死于巨大的冲击力,就是被船壳碎片刺穿了身体。
但玛琪没有死。她被吸入太空时意识完全清楚,紧身战斗服自动封闭了她的脸部,以防肺部排尽空气。玛琪立刻向班长和排长发送消息,但班长的残躯正在下落中垂死挣扎,而排长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不能怪他,交通艇没有配备太空救援装置,本身也受到了严重损伤,已经燃起大火,正在歪七扭八地飞向最近的殖民防卫军太空船,帮助幸存者逃生。
向代顿号求救同样徒劳无功。代顿号正在和几艘奥胡飞船交火,无法派人营救她。其他船只的情况相同。此刻哪怕没有开战,她的目标本来也已经够小的了,而且还彻底落入了节制星的重力控制范围,离节制星的大气层太近,只有最英勇的拯救方案才有可能奏效。现在战火正酣,她难逃一死。
玛琪的智能血达到了供氧极限,身体迫切地需要氧气,她却端起MP,瞄准最近的一艘奥胡飞船,计算好弹道,接二连三地射出导弹。每颗导弹的发射都给了玛琪同等大小的反作用力,让她加速坠入节制星深邃的夜空。战役结束后搜集的数据显示,她的导弹虽说早早耗尽了燃料,但都击中了那艘奥胡飞船,造成了一些轻微伤害。
接着,玛琪转过身,面对即将杀死她的那颗星球,变回了原来那位优秀的东方宗教哲学教授,用俳句的形式写了首辞世歌。
友人勿哀伤
吾乃坠落一流星
早早往生去
她把这首诗连同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一起发送给我们,然后就在节制星的茫茫夜空中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流星。
她曾是我的朋友,和我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换了我面对死亡,肯定不如她勇敢。我敢打赌,这颗流星肯定亮得耀眼。
“殖民防卫军的问题不在于战斗力不够优秀,而是太容易被动用了。”
撒迪厄斯·本德如是说,他是马萨诸塞州选出的两届民主党参议员,曾在不同时期担任过驻法大使、驻日大使和驻联合国代表;在克劳总统任期间担任国务卿曾力挽狂澜。他是作家和演说家,还是最近被补充进D排的一个小兵。跟我们关系最大的当然是最后这个头衔,而我们都觉得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是个一肚子狗屎的鸟人。
从鲜肉到老鸟的变化速度快得惊人。艾伦和我第一次登上莫德斯托号时,凯耶斯中尉的欢迎虽说挺诚恳,但多少有些敷衍了事(听我们传达完鲁伊兹军士长的赞许,他挑了挑一侧眉毛),其他士兵的态度则是和颜悦色但视而不见。班长在需要的时候向我们训了话,队友把我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除此之外,我们被排除在外。
这个态度并不针对我们俩。其他三个新人,沃森、盖曼和麦凯恩,得到的待遇完全相同。起因有两点。第一,新人之所以报到,是因为有旧人走了——“走了”一般代表着“死了”。从军队的层面说,士兵的替换就和齿轮差不多。但从排和班的层面说,你所代替的就是一个朋友、一个战友、一个曾经一起并肩战斗、克敌制胜但不幸死去的人。无论你是谁,你都取代了某个人的朋友,替换了某些人的战友,这对认识死者的人来说,终归是个不大不小的冒犯。
第二,非常简单,你还没有上过战场。没上过战场,你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很快也将得到纠正。在你踏上战场之前,你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凑巧占据了一个比你出色的人的位置罢了。
和康苏人打完,我立刻注意到了区别。他们称呼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在食堂里邀请我一块吃饭,拉着我打桌球和聊天。比韦洛斯班长开始询问我的意见,而不是吆喝我做这做那。凯耶斯中尉讲了个鲁伊兹军士长的段子,其中包括浮空艇和殖民地居民的女儿,我压根儿就不信这是真事。简而言之,我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不对,我们当中的一员。对付康苏人的射击程序和继之而来的嘉奖对我很有帮助。不过,艾伦、盖曼和麦凯恩也被接纳了,他们除了作战和没有死掉之外啥也没做,但这其实就足够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期间,又有几批新肉加入了我们的排,看着他们取代朋友的位置,我们理解了排里其他人看着我们取代朋友的感受。我们的反应完全相同:没上过战场,你只是个物体,占据了一块空间,仅此而已。大多数新肉明白这个道理,顶着压力熬过最初几天,直到我们见到他们的表现为止。
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却是个不懂事的。从露面那一刻起,他就在拍全排人的马屁,一个一个人问候过去,拼命想建立深厚的私人感情。太烦人了。“他莫非想竞选什么不成?”艾伦抱怨道,这话虽不中亦不远矣。一辈子往上爬就有这种效果,你甚至不知道啥时候该闭嘴装孙子。
参议员大使国务卿本德二等兵还有个坏毛病,他一辈子都以为其他人对他的话打心底里感兴趣,这就是他嘚吧嘚吧说个没完的原因,连显然没人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也不例外。因此,他在食堂公开抨击殖民防卫军存在什么问题,其实相当于自言自语。但即便如此,他的话还是激怒了正在和我吃饭的比韦洛斯。
“不好意思,”她说,“你能重复一下最后那句话吗?”
“我说,殖民防卫军的问题不在于战斗力不够优秀,而是太容易被动用了。”本德重复道。
“真的假的?”比韦洛斯说,“这我就想听个究竟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本德说着换了个姿势,我立刻认出这是他在地球时最喜欢的姿势:双手展开,两臂略略向内弯曲,仿佛是想牢牢把握住他正在宣讲的观念,好让他传递给其他人。亲身成为这个动作的接收方,我才意识到这有多么居高临下。“毫无疑问,殖民防卫军的战斗力非常强大。但是,从现实意义上说,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我们采取了哪些措施去避免使用这支力量?是否存在一些时候,用外交谈判可以获得更多的成果,我们却动用了武力呢?”
“你肯定错过了我听过的一场讲演,”我说,“知道是哪个吗?就是关于宇宙并不完美、地产业竞争非常激烈的那一场。”
“噢,我听过,”本德答道,“我只是不确定是否该相信。银河系有多少颗恒星?一千亿,差不多吧?大部分都有某种类型的行星系统。地产从根本上说是取之不竭的。不,我认为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之所以使用武力对付其他种族,是因为武力使用起来最简单。武力很迅速,很直接,比起复杂的外交谈判来说,武力太简单了。一块土地,你要么占领,要么不占领。这和外交手段大相径庭,外交从智力上说是困难得多的一项事业。”
比韦洛斯瞥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对本德说:“你觉得我们做的事情很简单?”
“不,当然不,”本德笑着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说的简单是相对于外交手段而言的简单。给你一把枪,叫你从原住民手中抢占一个山头,这个情况相对而言比较简单。但如果我让你去找原住民,商谈出一个解决方案,让他们允许你获取那个山头,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你怎么处理现有的居民,如何补偿他们,他们对山头继续拥有哪些权利,等等。”
“前提是你拎着外交邮袋露面时,山头上的原住民没有立刻开枪崩了你。”我说。
本德对我一笑,有力地朝我一指:“看,正是如此。我们假定对手和我们一样好战。但是,假如,我说的是假如,还存在通往外交谈判的一扇门,哪怕这扇门只开了一条缝呢?有理性的智能种族难道就不可能选择这扇门吗?举例来说,韦德人。我们即将和他们开战,对吧?”
的确如此。艾恩哈特星系有三颗同时适合双方的宜居行星,韦德人和人类已经为此缠斗十多年了。一个恒星系拥有多个宜居行星实属罕见。韦德人很顽固,但实力稍弱。他们的行星网络不大,工业基本上还集中在母星。韦德人没有退出艾恩哈特星系的意思,因此我方的计划是跃迁至韦德人的大本营,砸烂太空港和主要工业区,让他们的扩张能力倒退个几十年。包括第233营在内的特遣部队将在韦德人的首都登陆,破坏那个地方。我们尽量不杀害平民,但必须在国会和宗教聚集场所的墙上打几个窟窿。这种行为对他们的工业并无影响,但可以传达一个信息:只要愿意,我们可以随时搞死他们。他们的信心肯定会被动摇。
“韦德人怎么了?”比韦洛斯问。
“这个嘛,我研究了一下他们,”本德说,“他们的文化很引人入胜。最高艺术形式是弥撒大合唱,有点像格里高利圣歌——整个城市的韦德人聚集在一起,然后开始吟唱。据说几十公里之外都能听到歌声,而且一唱就是几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