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见不敢当,这原是我自个儿的一些看法,也不晓得对错,说了出来,是极惭愧的。”画儿犹豫着,在这个地方,定是要藏拙的,却怎么办才好?说还是不说?
“对错自在人心,但说无妨。”帝皇开口,自有一番气度,语气中的威严让画儿心中一震。罢了,看这些人气度不凡,想来不是些歹人,若真是大富贵之人,告诉了他们,说不准也能造福万民。
“那我就献丑了。”画儿微微颔首,轻轻说道:“那位兄台说的一点是对的,春江水患,的确是个麻烦,但不是最大的麻烦。虽然要紧,却不是难解决的。”
“那依公子之见,这最大的麻烦是什么呢?”一旁长公主按捺不住好奇心,竟不顾男女之防,开口问道。画儿但笑不语,只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藩”字。
“藩?难道指的是封在南方的武家?”长公主惊喃。武家是开国功臣,对太祖皇帝有救命之恩,是朝廷唯一的一个异性藩王,封地在帝国最南端的富庶之地。几代来都安分之极,年年岁贡,代代入朝,为帝国守南疆,又怎么会是个大麻烦呢?
“何以见得?”圣景帝的声音却是有些低沉了。
“我想,对当今来说,最要紧的,不是治理春江。水患虽然可恶,但近年赋税甚少,民生兴旺,雨水又不甚多,春江就算是发起水灾来,百姓的损失也不会很大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帝皇最先考虑的,都是皇权的集中。无论功劳再怎么大,终究不是皇族血脉,不姓国姓,放在那里,就是一个大麻烦。但不知有句话各位听过否?”
“什么?”张济急急问了出来。
“天高皇帝远。”画儿坦白地说道。
“武家几代来都是忠心耿耿,从来没有不是的地方,安分守己,又怎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长公主被这一番话惊住,又急切问道。
画儿轻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太安分了,所以才是麻烦啊。南方富庶,每年的岁贡对他们来说,恐怕不值一提,便纳了上来,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若是武家的封地收入都归了朝廷,那么就再来十个春江水患,也不必怕了。”
隔座送钩春酒暖
众人想着画儿的惊人之语,不由得各有所思。画儿也不说话,只想着自己有没有说了什么不是的话,不要惹来麻烦才好。正忐忑不安间,却听见那坐在上首,眼眸锐利的男子问道:“小兄弟的话极是,但不知是否有解决之道?武家世代都没有什么错处,若想拿他们开刀,却是极难的。”
画儿闻言却低了头,手中捏紧了折扇,只在心中犹豫半晌。圣景帝却也不急,只坐在那里,心思百转千回。这藩王一事,在自己心里已是梗了许久,只没想出一个解决之法来。本以为满朝文武,都只把眼光放在了夷狄与春江水患上,却没料到今天自己的心腹大患被一个不知是男是女,尚且稚弱的人说了出来,心中震动可想而知。他本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听画儿这一说,竟以国策垂询。只见画儿低头犹豫,情知是有什么地方为难。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今天若是换了别人,就是命锦衣卫严刑拷打,也是要问出来的。此刻见画儿烦恼,却不忍心再逼迫,只是静静等候。
半晌,却见画儿默不吭声,只又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圈中画了一道线,分为两个半圆。再画几道线,分别将两个半圆又分成几个扇形。待要再分下去,帝皇聪敏之极,已明白过来,不由惊喜交加,长叹道:“我——那皇帝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法子!”画儿见他解出自己举动的意思,心下喜悦,毕竟还是小孩心性,抬头嫣然一笑:“他笨啊!”话刚出口,便惊觉不对,懊恼之下,显出了惊惧之色,直在心里面暗暗叫苦。圣景帝见画儿那粲如春花的一笑,已是有些怔忡了,再见她怯生生地向众人看来,面上有惊惧之色,不由微微一笑,向众人使了个眼色,朝画儿说道:“小兄弟方才说了什么,我竟是没有听清楚,可否再说一遍?”画儿如蒙大赦,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拿话搪塞了过去。
眼看时间不早,又恐自己说错做错什么,画儿便起身告辞,带了晴霜晴雪下楼去。帝皇也不阻拦,任由她们去,却带了众人回宫。临走时瞧见画儿的折扇忘在了桌上,便随手拿起放在了袖中。待上了车,方隔帘吩咐一句:“上官,你会同锦衣卫裴卿,查清了他的身份来。”
画儿带了侍女回到柳府,路上心中惴惴不安,只想着今日做法是对是错。晴霜看她忧心,便拿话来劝解:“姑娘不必想了,那位公子说的是,对错只在人心,姑娘想说便说了,又有什么要紧的?我素日里看姑娘最是潇洒的,今日竟也拘泥起来!且把心放宽了罢!”画儿听了这话,又细想一想,方笑开了颜,只是心中仍有不安。却听晴雪说道:“我们素日在谷中时,也常听谷主谈些国事的,只是谷主也没有姑娘这种念头。”画儿心道,你们谷主虽与世无争,但毕竟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竟是旁观者清了。
此时帝皇却在车上与长公主说话。
“皇姐看,是男是女?”帝皇思忖半晌,方问出一句。
“这可难住臣妾了。按说这男女是极好分辨的,便是有男生女相的,或是女子像男子的,从相貌,气度,衣着上都可以看出破绽来。今日那位小公子身着男装,说是男,可长相实在不像是男子,说是女儿,可他看去洒脱出尘,虽有些稚气,也是一身谪仙气质。女子总有脂粉之气,没有这等大方风度的。年纪尚小,看不出喉结,但他没有耳孔。这臣妾竟也分辨不出。”
帝皇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眼看快到宫门,一个身形彪悍的侍卫奔过来,向上官锋低语几句,上官便至车旁,俯身轻道:“陛下,跟着的人说,那公子进了柳府。太祖有遗旨,‘谍不入柳府’,您看——”车中传来一声“罢了”,上官便恭谨退下。
“柳府?”圣景帝皱眉,旋即从袖中拿出那把折扇来,打开一看,不禁微笑。这字迹,分明是书那一句“天子重英豪”的人。既有了柳府这线索,事情倒也好办。再细看看提在扇面的诗,便将折扇递与长公主:“朕知皇姐思念父皇,但还以这首诗为念才好。”
长公主接过折扇来,但见上面用极好看的字提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过了两日,忽有人上柳府来送了一张帖子,只说是要给贵府的“小公子”。总管心中疑虑,大公子和二公子交游在外,若有人递帖子来,必是会说清名字的,这“小公子”却是谁?便回了大少夫人和大姑娘。大少夫人和长宁正在花厅理事,忽然总管来将这事说了一遍,两人相视一笑,长宁便吩咐道:“以后若有这种帖子,只送往风雨园便是了。”总管方知这“小公子”便是画儿姑娘。遣了个丫鬟将帖子送往风雨园,长宁便笑向大少夫人说:“大嫂,我瞧咱们家画儿,竟是极受人欢迎的。这才出去了一回,便有人送了帖子来。若是再让她出去了两三回,说不定啊,真像二妹妹说的,媒婆就上门了!”大少夫人也是笑:“原知她不是锁在闺阁里的人,若有了媒婆来,竟按你们的玩笑话,只说已把二妹妹许给她了!”满地下的媳妇丫头们听了,都随着她们笑个不住。
长宁却又吩咐众人:“画儿姑娘着男装出去这事,只咱们府里人知。你们传与合府人知道,以后若有人来问,只说是柳府的远房公子。若是有人泄漏了出去,这脸面我可就顾不着了!”众人都是知道大姑娘的性子是说一不二的,并不像别的主子那样好说话,忙忙躬身答应了,片刻便传与满府人知道。
画儿在风雨园中闲来无事,手里做了一个荷包来,却突然一个小丫鬟送来一张帖子,说是府外的人送来,给“柳府小公子”,大姑娘让送到风雨园来。画儿自忖也只出去了一次,若有人送帖子来,也只能是上次在博雅楼遇见的那几人了。但上次说话时她刻意回避了姓名居处,但帖子却送到了柳府里来。虽然没有提名,但毕竟是给人家知道了住处的,心中未免不自在许多。打开帖子,却见里面写着:“自博雅楼一别,常念及君。今夜当遣家人来接。”只寥寥数语,也不问她是否赴约,极狂放淋漓的笔锋,画儿心下一颤,知道定不是寻常人,心中担忧不已。想了半日,竟没有一个办法来。毕竟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便一咬牙,拿定了主意今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夜果有人来接“柳府小公子”,柳家主人这夜不在家,宿在了国子监学;两位公子也在书院没有回来。太夫人今日有些困乏,竟睡下了。柳夫人,两位少夫人和长宁知道画儿今晚要出去,不由都说不妥当,竟回绝了才是。画儿只是苦笑,若不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呢!但又不好跟她们解释,反让她们操心了。长宁看出些端倪来,不再阻拦,只坚持让她带了晴霜晴雪跟着。画儿自然也是这个打算。只穿好了男装,看全身上下都没有甚么破绽了,才带了晴霜晴雪往侧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