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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二十四章 呓树毒药(第1页)

何为世界。

何为意识。

世界便为意识,意识便为整个世界。

何为真。

何为伪。

认识为真便为真,认识为假便是伪。

我已不记得多少次因为贪服这种名为琉桑的幻药而不省人事,也不记得多少次尝试摆脱这种成瘾的幻药。吞下一粒,秩序的管道便随心所欲或虬曲或延伸,如同一株活物自由生长。倘若所意识才为真,那么改变自我的意识,便是改变世界的最好方式。而此刻,我手中的这一颗青绿色药丸,便是开启另一座真实世界的钥匙。

他们称我们为炉饲者。

我名为呓树。自有意识以来,便在铁与火的焰口之前流汗劳作,所谓的炉饲者,便是日复一日握紧铁铲将煤块铲入锅炉,不谙世事,常年不离厂区半步。让锅炉时刻保持最旺盛的食欲,吞食煤块运转不止,这便是炉饲者这个称谓的由来。厂房之内干燥酷热,长处其中,仿佛自己也成为炉嘴边延伸的钢铁触手,外壳坚硬内在木讷,思绪渐渐为重复性动作的节奏所占据。久之,便无思考,灵气与水气持久自顶盖蒸发,仅存的鲜活灵肉在内壳干涸枯萎,据传第一批炉工最后都跌入炉口之中,归于铁火。为了抵御酷热,我们喝水,很多很多水,每次直喝到腹胀腹痛才步入厂房,尽管如此,一旦置身于厂房便挥汗如雨,头脑胀热。

然而炉饲者们仍甘心留于此地,不忍舍弃。原因只有一个:琉桑。

不同于薄荷,那仅为舌尖一时清甜、体表一时清凉而已;也不同于冰块触感的尖锐刺痛。琉桑决然不同,那是种清凉快感,并非由表及里,而是由内及外,生命的清泉在体内核心打开阻塞喷涌,体内深处的清缈灵魂被启封,我躲在我这座坚实的身体外壳之下,灵魂缩小了,却更觉安全。清泉在心底深处潺潺涌动,无须命令双腿双臂动作,那座我的外壳便无异于常日般劳作、默默承受厂房内的炙人高温。偶尔,外壳受损受伤了,譬如搬煤块掉了指甲盖,听见血一一滴在脚步之后,可我并无痛感,受损的是外壳,外壳之下的我却完好无损,神奇如此。有时我宁愿相信,那些发达灵敏而易痛苦的感官,痛与怅,忧与慌,仅仅为外壳蒙蔽奴役灵魂的各种手段罢了,而正是这种药丸,得以让我们卸去束缚,或者,不再为这座躯壳的束缚所控制。

生命清泉在心底深处潺潺涌动。我从躯壳的表层滑落,落到很底很深。那里我很自由。

那里,视力变得极其锐利。看见光扭曲了。看见火焰吞服煤块时残忍而愉悦的表情。看见管道与管道间相互纠缠。看见最小的和最大的。看见掌纹肌理运作的街巷。看见天空缝隙掠过的巨大移动物。看见整座城市之下坑洞四通八达,巨大蝾螈载着熟睡的人到处蠕动。

那里,听力变得极其敏锐。听见仪表们一惊一乍细声尖叫。听见血澎湃流过血管的响声。听见煤屑悄悄滚落煤堆的叹息声。听见工装靴敲击地板后发自地底的回响。听见时间流淌得更为迅疾,灵魂对躯体的指令缓慢自下而上回荡。最后我听见石块沉入池底,池塘深处回响的女孩笑声若即若离。那笑声令我悸动无法抵制诱惑。

如果说,琉桑存在副作用,那么我想亦是存在的。吞服之后会觉周身寒冷,热量从身体各处被吸收,因此在炙热厂房内服用确为最好选择,但也有人贪图琉桑带来的幻觉而躲在宿舍里独自吞服,记忆中模糊得只剩下白胡茬的师傅老A,便死于过量服用。此外,服用琉桑越久,若需达到从前的功效,则所需服用的剂量越大。炉饲者对此毫无抵抗力,一次次加大剂量。一旦工厂作为防暑药品派给的额定量用尽,我们只得从黑市中得到这些药丸,而琉桑的昂贵价格,又只得使我们屈从于工厂,因炉饲者的薪水是我们所知的最高者,一旦上瘾,便无可逃脱,直至死亡。人源源不绝地走进工厂,又陆陆续续走入坟墓。这便是所谓的历程吧。

我想,我并不需要畏惧死亡。

一旦你不再忌惮死亡,你从死亡的阴影下所见的便越多。老A在临终前曾对我的舍友S如是说道。他曾教我们如何辨识管道泄漏蒸汽的刺耳尖叫与冷风在炉中凌冽的呼啸,教我们如何频繁交换左右胳膊作用于受力点以避免因用力不均衡造成的身体两侧比例失调。可他已去世了,很久之前,久得我早已悟通他的临终遗言。是我们被蒙蔽在这片世界太长久,为生存所顾忌便也与日俱增,如同被阴影蒙蔽,因此一旦无畏现实得失,所见所思便愈多。

世界便为意识,意识便为整个世界。幻觉与现实确为对立面,但两者是可选择的,亦是可颠覆的。幻觉即现实,现实即幻觉。我坚信于此,才拥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气以及面对末日的无畏,或者,称之为无谓。

那个夜里。舍友S吞服了过量琉桑,身体微凉且颤抖着。我正欲奔向厂区寻煤块生火取暖,可他摆摆手,他还想要。我了解他的心意,于是借了值班工头的红袖章,征招马车连夜赶往夜市。

夜市,人流如织。或许是闭塞于工厂太过长久,这种繁华带给我的只有陌生感,无所适从。起初,我羞于启齿,我可以感觉面部僵硬的微笑;然而不久我便迷失于喧嚣人丛,我开始着急。我必须开口说话,必须如凡人一般交际。或许这便为长期服用琉桑的另一种副作用,支配躯体的意志显得更为薄弱。而我必须坚持,必须坚持。

我向夜市中的所有过客,那些混迹夜市酒肆之中的形色人等,那些售卖投影仪冰球的魔术师、那些追捕小孩的猎手、那些饲养光晕植物的老者打听琉桑卖主的下落,可他们皆木然摆首。他们并不了解琉桑的妙处,并一致嘲笑我宽大沉重的工作外套。无助感,我不免有些恼火。他们何尝知晓,吞下一粒琉桑何等惬意呵,整个灵魂都从混沌中苏醒,比清醒更清醒。我揉了揉眼睛,这座熙攘的夜市里琉桑卖主真不显眼,何其遗憾哪。

一名周身挂满煤块碎片的络腮胡男子挥舞着一把火绳枪追赶着两名蹦跳着跑开的顽童,远远地跑来与我撞个满怀,随即一脸赔笑,向我推销他的火绳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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