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冬初临,本该是枯叶残残,万物萧瑟,然而此地是天子的花园,自然不会有别处那样破败的景象,内官们打扫的勤快,一丝不苟,其实连半片落叶都难寻见。
可越是这样,这干干净净一片孤零零的氛围,衬着此刻父子二人之间无人言语的、沉默到吓人的一片寂然,却愈发叫人心中戚戚,太子看着君父的眼神,一时只觉喉咙里近乎失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重重磕了个头,看着皇父低声说出了几个名字。
皇帝沉默了一会,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手指在太子发顶顺了两下,却并未说话。
太子并不知道皇帝心中所想,然而却兀自从这两下抚摸中察觉到了点安抚和温情,心中不免稍稍一松。
皇帝道:“朕知道了,元儿先回去吧,容朕想想。”
太子顿了顿,道:“他们……还有舅舅他……”
皇帝道:“朕都知道,你不必多言了,回去吧。”
于是裴昭元便也不敢再纠缠,尽管心中还有些摸不准,却还是径自退下去了。
待他走后,斋儿却没回来,这次回来的是王忠禄,老内侍拿着一把小扫帚,躬身在皇帝面前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已回去了,老奴为陛下的花扫土。”
皇帝闻言,果然退开了半步,一边看着王忠禄把花坛里洒出来的碎土扫了,一边沉默着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他这样反应,王忠禄心中便顿时升起一股不大好的预感,他事君多年,只是帝王一个眼神,也能看出不对,立刻屏住了呼吸,愈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但皇帝果然还是暴怒了。
终于能看出明显年迈痕迹的皇帝,忽然皱着眉一把折下了方才那柱还精心为其刨土打理的植物枝叶,狠狠一下摔在地上,低声怒道:“不孝!不孝!”
那花叶瞬时被摔的零落惨败开来,茎叶因为忽如其来的一股大力,在地上弹了弹,最后无力的垂了下去。
王忠禄立刻把小扫帚一下子扔到了边上,跪下连连叩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皇帝却明显是气急了,胸膛急促的来回起伏,他脚步这次是真的有些不稳了,王忠禄见状连忙跪着迅速膝行到了皇帝身前,让他半弯着腰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做支撑,脑袋却垂着,动作毫不犹豫,显然是早已经准备好、想好了要这样干了。
皇帝的手撑着他的肩头,喘了半天气,才垂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老货,猜到朕要发怒,才故意叫你那小徒弟下去了是不是?你倒乖觉……”
王忠禄垂首道:“老奴也是怕这东西笨嘴拙舌,又没眼力见,若是惹得陛下愈发不快,那就不好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他哪儿能惹朕不快,能惹朕不快的……只有这些……朕这些不争气的儿子。”
以往皇帝无论提到朝政、储位这些事,王忠禄都是和稀泥打太极,从不掺和回答,以此避免表达自己的态度叫帝王多心,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替方才还惹得皇帝龙颜大怒的太子说了句好话,低声道:“太子殿下尚且年少,陛下何必因其弄得自己受气,伤了身子呢?陛下好容易才舒坦一日,又这样大动肝火的,老奴看着也觉得揪心。”
皇帝道:“……朕不是为他生气,朕是替他悔,替他惜。”
王忠禄终于钓出了皇帝这句话,尽管他其实早有猜测,且也十拿九稳了,心中却还是大为震动,饶是他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肩膀和背脊还是微微僵了僵。
还好皇帝并未发觉。
无他,皇帝也正在出神。
他看着空荡荡的庭中景致,眼神有些飘忽,嘴里喃喃的声音极低,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听见。
“既还想愚弄于朕……如此不孝……便不要怪朕不慈了。”
然而此刻,刚刚离开了皇宫的太子,却不知道君父心中对他已然变了主意——
离开揽政殿,裴昭元干脆不回东宫去了,倒是径直离宫,车马已然在宫门前备好,钻进了车厢里头,便见到了神色有些紧张的岳怀珉。
岳怀珉一见太子上车,神色立马肃穆了三分,连忙低声道:“殿下,如何了?”
太子坐下身来,双手微微成拳放在膝头,他眼眸低垂,岳怀珉一时看不见他神色,心中愈发焦虑,正要再问,却见太子忽然抬起了眼看着他。
“先头说了两句,孤本还以为……父皇没有生气,心也未曾走偏,然而后头才知……果然还是孤太天真了。”
太子的声音明明没有半点语气,听了却叫人觉得带着些寒意。
岳怀珉顿了顿,忽然变色道:“难不成,陛下他……”
太子冷哼一声,道:“父皇还在把孤当作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以为扯两句父子、兄弟情深,孤就会头脑发热,什么都和他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