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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树木、线杆陷在一片痉挛中,我听见大院里的人喊:“地动了!”

几秒钟之间,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有的穿裤头,有的穿背心,还有的赤身*。好在是黑夜,是吓人而紧张的黑夜,是天塌地陷的黑夜,在生命都难保的黑夜面前,羞涩已变得无足轻重。人们聚在了碾道周围,这是一盘石碾,碾谷子碾玉米碾高粱,人们借这工具改善粗粮的做法,让单调的饭菜变换出花样。平时,它静静躺在大院的一个角落里,逢到使唤它的时候,它就通身发出喧响。据朱娘说,这碾子还是他家的老太爷置买的,买这碾子花了好几块光洋。但大院里的人使用起碾子来,谁也没想过它的主人是谁,好像当初的购买是应该应分的,后人永远不会领前人的情。

大地的痉挛在几分钟之后终于止息了,有房屋的玻璃发出碎裂声,天地安静下来但大家仍不敢回屋。光裸的人趁这会儿跑回家里扯了条被单裹在身上,又匆匆返回碾道。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聚在碾道周围,好像地陷以后碾道是唯一一块生存的宝岛。朱娘在角落里发出了声音,朱娘说:“地里有一条大鱼,它一眨眼就地动,它翻身天就塌了。”

人们似乎默认了朱娘的话,也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在这节骨眼上,人也没了政治色彩,若在平时,这样的话朱娘是不敢说的。大伙儿又沉默起来,仿佛期待着大地的再次痉挛。但这痉挛终是没有再来,东方渐渐发白,天下起了雨。

这是冀中平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地震,我们的县城在平原的一角,就像悬挂在平原檐下的一只灯笼,随着平原摇摆。

没过多久,西北天边又落下了三颗陨石。有人传说三颗陨石砸了三个公社。我父亲黄启蒙抖着一张《人民日报》说:“地转实为新征兆。”他的脸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哀伤,反正很复杂,我也形容不出。

这一年,应该是令人哀伤的年份。春寒料峭的年头,一位伟人与世长辞。讣告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躺在枕上不停地落泪,以至那枕巾湿了一片。那是一个早晨,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风从胸口掠过就像塞给你一块冰。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许多人面色沉郁,可我还不懂得什么时候内心里应该真正地悲伤。县城里对伟人的悼念尚没有形成规模,人们躲在屋里悄悄地做白纸花,悄悄地悬挂在一只镜框上,那是伟人的遗容,英俊安详令万千人心里生出崇敬的遗容。

我在这天的下午见到了邵怡,她面色乌黑灰冷,就像从病床上刚爬起来一样。她的臂上戴着一块长方的黑布,胸前一朵白色的纸花。这是一张极其痛苦的脸,上面泛涌着悲伤的江河湖海。她望着天,嘴上不停地说:“我们这些人完了,彻底完了。”

我知道他说的“我们这些人”是谁,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一位伟人与普通人之间真实而无法割舍的连带。

第三十二章 古色古香的笔筒(2)

邵怡的屋里搭了个灵台,灵台上摆着镶嵌伟人照片的镜框,黑纱悬垂白花簇拥。灵台在床边的一角,邵怡用一个纸壳箱遮着,以免被人发现。邵怡说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什么都吃不下去,端起饭碗就想哭,端起水杯也想哭。

我深深受了感染,一种悲痛的感染。眼泪禁不住汹涌奔流,但这眼泪是邵怡招惹出来的,不是发自我的内心,我的内心还不知道真正悲伤的源头应该设在哪里。我带着脸上的泪水回到家,我妈妈正在洗衣服。她看到我脸上的泪说:“好家好业的,哭啥?”

我就把见到邵怡的情况说了一遍。我妈妈随之叹了口气,她一边往围裙上抹肥皂沫一边就端起盆子去外边倒脏水,我望着妈妈的背影,觉得她一点文雅的气质也没有了,我失望地走进屋里,再不愿意跟她多啰唆。

寒冷的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迎接了那场吓人的地震。地震的第二天,我父亲黄启蒙就自告奋勇赶赴灾区救死扶伤,3个月后他才回来,他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那里已成一片废墟了。”他的脸上带着对灾区人民深切的同情,随后他就和我妈妈一起翻找了家里所有的箱箱柜柜,把旧衣服捆了一大包送到街道,街道正组织人力物力慰问灾区。

我父亲从灾区回来后,工作节奏加快了。他几乎变成了一架机器,白天在医院给患者治病,晚上点灯熬夜写作。他对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似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那位女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一旦塑造成功,他的名字也会响亮起来。

我爸爸黄启蒙是虔诚的,他的漫不经心只用来对待他的妻子和孩子。我已经习惯爸爸的冷漠了,习惯逃过爸爸的视线做自己喜欢做和应该做的事情。我一本又一本地看书,家里所有的书籍都被我翻了个遍,我还喜欢唱样板戏。现代京剧《杜鹃山》我看了不知多少遍,连坏蛋温其久的唱腔都学会了。女革命者柯湘戴镣铐赴刑场那场戏令我心动和神往,且不说“胸臆间浩气昂扬”的唱腔,就女演员的作派和扮相始终让我想入非非,她的脸是那样明净,身材是那样修长,她戴着镣铐怒斥敌人,动作灵活而轻巧。这是我在舞台上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我几乎被她迷得发狂。只要我哼唱,准是她的唱段。我对着镜子学她的唱腔,模仿她的动作,有一天我正对着镜子表演,我爸爸回来了;他默默站在我的身后,也许已看了我一段时间,我的表演一定引起了他的兴趣。待我停下来,红着脸看他的时候,我爸爸说:“能把戏唱好也不错,一招先,吃遍天。”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这话的意思,严肃而认真地点头,我已经意识到人生存凭借技能的重要性。如果我是一只小鸟,就要把翅膀练硬。

我牢记爸爸的话,风里雨里练就翅膀。一晃就到了秋天,秋天的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她的炽热远不如夏天,因此人们都感到秋阳的可贵,喜欢被她沐浴。就在人们拼命亲昵秋阳的时候,又一位伟人与世长辞。这一回是全民族的悲痛,上上下下有组织地哀悼,人们在追悼会上放声大哭,一些年岁颇大的妇女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是伟人把她们从旧社会的火坑里解放出来,没有这位伟人就没有她们的今天。不久,礼堂里就放映了哀悼伟人的纪录片,又不久,新闻节目宣布北京要修建伟人纪念堂。

第三十二章 古色古香的笔筒(3)

全国上下,立刻响起一片敬仰的呼声。先是韶山的红领巾给纪念堂寄了一包韶山的红土和几株松树苗,这一事件被新闻节目报道后,接二连三不断有人往纪念堂寄款寄东西,他们的名字一一在新闻节目里得到宣扬。

我父亲黄启蒙沉浸在莫名的激动状态,他每天拎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半导体里传出的都是新闻节目。他一定有了宏大而别出心裁的设想,我父亲黄启蒙对他所做的事情从来全身心投入。

这天晚上,父亲黄启蒙在屋里打量着每一件摆设,他的目光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笔筒上停住了,这是一件枣木镂花笔筒,黄启蒙有次到乡下义诊,在一个集镇上买的。卖笔筒的老太太说:“这是明代的玩艺,你看着给个价吧。”黄启蒙就从口袋里掏出1块钱,老太太说:“一块钱不行,咋也得再添1块。”黄启蒙便花两块钱买下了这只笔筒,开始还不经意,只觉得古香古色很是雅气。有回县城里的一个深谙古玩的老翁,找黄启蒙看眼病发现了这件笔筒,不住地惊讶感叹,说黄启蒙买了件宝贝,这样的笔筒只有皇室里的人才配享用。从那以后,黄启蒙对这件笔筒格外珍视起来,曾有几次想送给县长,都被杜小兰拦下了。眼下,他觉得这笔筒该派上大用场了,他要把它寄给北京的纪念堂,表示他最深切的敬意。黄启蒙把笔筒举起来,放在灯光下照耀,那天然的枣红色,那无懈可击的镂花工艺,让他自己也确信它的身价不凡了。一旦被新闻公布于世,黄启蒙就将成为世界名人,这名声是他写10个剧本也抵不上的。

我父亲黄启蒙一夜都沉浸在出大名的遐想里,他想入非非,无法安眠。

第二天,我父亲没上班,竟自跑到学校火柴厂找邵怡。邵怡写得一笔漂亮的钢笔字,我父亲把一封给纪念堂的致敬信交给邵怡,让她帮助抄写一遍,还有笔筒的包装上要写两个醒目的条幅。邵怡当晚就来到我们家,她看了笔筒,古香古色的镂花工艺令她惊赞不已。当我父亲黄启蒙又把他的宏伟计划陈述一遍的时候,邵怡忽然说:“我看没必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寄出去一旦石沉大海,你找都找不回来了。”

我父亲一愣,继而自信地说:“不会,绝不会,纪念堂的人能这么没有觉悟?”

邵怡一笑,再也不言声,动手为父亲包装笔筒,一会儿就包装好了,用毛笔写了条幅,粘贴在包装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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