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打量完大洋,又打量起这个抵大洋的女人。他觉得这女人太老了,与大洋相比显然抵不过大洋的价码。他邪淫地看着大姨太,她的头发高挽在脑后,那是一头浓密的秀发,发上插了各式各样的头饰,这秀发给她增添了几分生机和魅力,日本人看着看着就禁不住用手摸了一把,他摸到了油光光的东西,蹭在手上光滑无比。那是一种杏仁炸的油,抹在头发上光亮滋润。这油带着山野的清香,深深地刺激了老鬼子的欲望,他又在大姨太的头发上乱抓了一把,这一抓使大姨太有序的乌发散乱开来,日本人就在这无序的散乱中将大姨太推倒了。
大姨太闭上眼,承受着野兽般的蛮力,任其蹂躏、凌辱,这一刻她是把所有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为了她的那个家族,只有豁出所有。
大姨太是被李财主求人抬回家的,她回来时几个小姨太都躲避到乡下。大姨太两个月下不了炕,李财主变卖了家里的古董给大姨太治病,大姨太病好以后就成了这个家族中更有权威的女人了,李财主甚至都要畏她三分。李财主外出回来,总要在大姨太门前把车铃打响,大姨太知道李财主又给她带了好吃的东西,她取了东西再把李财主分到小姨太房间,哪个小姨太抓住了李财主都要感激大姨太。
日本投降以后,大洋桥归了县人民政府。李财主感到事态不妙就跟大姨太一道遣散了身边的小姨太,分房分地给她们,余下的都卖了,剩下三间留给他和大姨太居住。后来土改的时候,李财主已所剩无几。
我所以写这么一大段有关李财主的故事,是因为我的童年一直与一个姓朱的女人搅在一起,我居住的大院叫朱家大院,这个大院就是李财主的私宅,后来被变卖了。大姨太就姓朱,她传奇的经历给小城的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于是这个院子被称作朱家大院。我一直叫这个女人朱娘,她在我整个童年的时光里就像一部老掉牙的留声机时时响着疲惫的唱腔。
第三章 朱娘亮晶晶的光头(1)
朱娘走进我的记忆,我已经6岁。6岁的我迎接了一个伟大而苍茫的时代,那个时代有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惊天动地的锣鼓,还有千家万户的*。朱娘被剃了光头,光头在丽日蓝天下闪耀着银光。朱娘就用一顶蓝色的帽子遮住银光闪耀的光头。朱娘虽然惨遭过日本人的蹂躏,但李财主当年在县城财势浩大,她是难逃地主婆的噩运的。朱娘在一个阴雨的早晨从我的眼前走过,她低着头,脸上跟天的颜色一模一样,我见她怪里怪气的样子,心里一阵发笑。心想地富反坏就是朱娘这个样子,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据说,朱娘除了是地主婆以外,还有一条更可恶的罪状,有天她跟院里的一个瞎子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没人追。”朱娘就像送上门的好肉,被瞎子送上了砧板,成了现行反革命。
我真正走进朱娘,就是在这场运动中。我父亲因为专业技术的出类拔萃而遭到了同科室人员的妒嫉,一位姓王的男士摇身一变成了医院造反派的领袖,父亲一夜之间就被打成资产阶级技术权威而戴上高帽游街。父亲的罪名比别人多了一条,那时我还不识字,不知道另外的字念什么,但只感到那几个字刺眼,我问母亲,母亲面无表情地说:“小孩子不要多事。”
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是一种麻木状态,她内心是不是波涛汹涌我当时无法猜出。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让我给父亲送饭。医院揪斗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住院部的一间平房里,住院部与门诊部隔着两条马路,是一个偏僻幽暗的巷子,太平间就在住院部门口,送早餐和午餐我迎着曙光和晴天白日,送晚餐我就像黑夜里的一只过街老鼠,生怕被哪个大脚掌踩断了尾巴。北方的冬天夜幕总是早早地降临,夜幕降临以后,大街上就没有什么行人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偶尔有一只路灯闪着不健康的黄色的光束,像在马路上行乞。我托着一只饭盒走在这样的马路上,步子迈得很急很大,整条大街都能听见我鞋子的响动。我6岁,还没有一棵树苗高,却执行着大人的任务。好长好长的路,像是总也走不到尽头,其实县城方圆不过数里,一条街顶多二里长,但惧怕黑暗的感觉使我放大了路的长度。最怕的是经过太平间,它设在门的两边。小的时候听过许多鬼的故事,红眼睛绿舌头,便想着会从太平间钻出一个白色或者黑色的幽灵,在我面前一闪,我立刻魂飞魄散了。越这样害怕,身上的汗毛越是竖立,像一排排茅草,我感受着风了。身后有脚步声。鬼的脚步声,我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想起朱娘讲给我的故事,“人身上有三盏灯,肩膀上两盏,头顶上一盏。三盏灯是镇鬼灯,走夜路时千万别回头,回一次头,灯就灭一盏,回两次头就灭两盏,回三次头灯就全灭了,这时鬼就会跟上来,拽着你到阴曹地府去。”不回头,坚决不回头,照直走,不,跑,我简直是小跑起来,跑过太平间,见到了“牛棚”里的爸爸。
爸爸将饭盒接过去,就打发我走了。我多想听爸爸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可爸爸什么也不能说——这是规定,他目送我走出住院部,在寒冷的暗夜里消失。而后,爸爸打开饭盒,避开众人的眼目,在饭里翻找纸条,那是妈妈写给他的,每天都在这张字条上告诉他一些事情。可这几天,妈妈一个字也没写给他,妈妈对爸爸游街时牌子上写的罪行表现了沉默的愤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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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朱娘亮晶晶的光头(2)
我记事很早,三四岁的时候常在睡梦中听见爸爸妈妈吵架。有次我偷偷睁开眼,看见妈妈手执酒瓶喝得酩酊大醉,浓浓的酒气在不大的房间弥漫。妈妈边喝边哭,身体倚在墙壁上,被子在她的身边散乱着。妈妈痛苦的时候也非常漂亮,她的脸颇像电影明星王晓棠,当电影《神秘的旅伴》在我们那座县城放映时,人人都喊妈妈“小黎英”。
父亲跟妈妈夺着酒瓶,他显然要阻止妈妈继续喝下去,妈妈索性站起身来,一仰脖咕嘟嘟将酒喝了个精光,就像喝白开水一样从容。父亲最终还是将瓶子夺了过去,但那已是一只空瓶,空酒瓶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酒气,父亲狠狠地将瓶子摔在地上,母亲疯了似的扑过去抓他拧他,父亲随手抄起柜子上一只圆圆的镜子照准母亲的头部砸去,哗啦一声,镜子碎了,碎片散落一地,到处都是。
我吓得钻出了被窝,大哭。我的哭和父母的吵闹惊醒了两岁的弟弟,弟弟随之也加入了哭喊的行列。而后,住在对面屋的奶奶也醒来了,奶奶拄着拐杖捣着两只小脚走过来,气咻咻地指责母亲说:“小兰你胡闹什么?”
奶奶对妈妈从来是一副威严的面孔,她是旧社会的媳妇,受过婆婆的虐待,尽管妈妈做她的儿媳时已是新社会,但封建的遗风仍在她身上顽强地作祟。听母亲说,她孕育我时,特别想吃白菜粉丝,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比金子还贵。母亲在医院食堂吃饭,有天回家,看见奶奶正在做小米饭和白菜粉丝,就磨磨蹭蹭不想走。她吃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白菜粉丝,脸上立刻洋溢出健康的红润。这时的妈妈感到满腹都是喷香的白菜和粉丝,她对着奶奶微笑,讨好地微笑,这样的微笑无疑是一种感激和搭讪。奶奶却阴着脸说:“各人有各人的一份,粮食这么金贵,你多吃一口就要饿着别人。”妈妈从此再也不回家吃饭了,饿了就喝水,直至吃食堂的日子结束。
奶奶站在屋中央,就像一块烧焦了枯木头,令人窒息。她通身都是黑的,黑发黑脸黑衣黑裹脚黑拐杖。她从不指责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在她心里如同一座宝塔,而儿媳不过是塔底的一粒沙。妈妈被父亲扔来的镜子砍破了头,血顺着头发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脖颈上,不一会儿妈妈身上的衣衫就染成了一面红旗。奶奶说:“你觉得这个家不好,养不住你,你就远走高飞好了。三条腿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儿的人有的是……”
父亲被奶奶拉走了,屋里只剩了妈妈、我和弟弟。妈妈就像一尊雕像屹立在屋的中央,她的脸上是委屈的表情和伤心的泪水,我抱住妈妈,紧紧抱住她,我感到妈妈的身体在颤抖。“妈妈,妈妈,我的妈妈!”我大声哭起来,妈妈脖颈上的血像一条细窄的河,泛着恐惧的腥气在我的视野里闪烁。
妈妈会死吗?
妈妈的血会流干吗?
……
朱娘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的家中,她先到奶奶的房间说了些和解的话。而后就撩开了我们的门帘,等她把门帘放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朱娘的脸就像惊恐的镜头,她显然被妈妈脖颈上的血吓住了。朱娘抱住了妈妈,就像抱住自己的女儿,她用袖襟擦着妈妈脖颈上的血,又在一个药箱里翻出纱布和棉球,妈妈的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就像月子里的女人。这个晚上朱娘就睡在了我们家的炕上,她听妈妈讲了一个女人的故事。
第四章 父亲的罗曼谛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