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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才怪呢。

这夜,我一直睡不着。大美人的惨叫不停地响在耳畔,她真的活着吗?第二天一早,我就上学去了,经过大美人的门口,门吱地响了一下,大美人走了出来,神情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裤子上有了无数的碎洞,从碎洞里露出身上一块一块的紫斑,那一定是她丈夫昨天打的。大美人你的命真大,我暗自为她庆幸。

老街还有一位怪人,叫吴茎乐。他住在县城唯一的一座中学里,偶尔见他经过老街,个子瘦长,青面白牙,头发长而卷曲,像非洲人一样。他的青面是长年积下的黑垢,听说他来到这里都没洗过脸,他的手也是黑的,像在炕洞里蹭过一样。每逢他出现,老街的孩子就追在他的身后,扔石头、吐唾液,喊叫他的名字,他就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依然低着头走他的路,不一会儿,手上拎着一袋炸果子走回来,仍是不闻不问路上的一切。我混在同伴中,追逐打骂他一阵,直到他脏黑的身影消失,对他反倒有了一种神秘的关注。他从哪儿来?为什么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是谁使他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我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坐在教室里上课,眼前总是晃动着吴茎乐的身影,我常常对老师在黑板上的讲解一无所知,黑底白字并不能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我身旁的人和事或许就是我未来人生的标本。我注视着黑板,就像注视着一张脏黑的脸,我跟这张脸对话,询问我想知道的一切。

“你从哪儿来?你是大学毕业生吗?你有知识,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缄口不回答我的问话,一双失神的眼睛投给我木然的光束。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我的幻觉里消失,我的神经抖地一颤。这时我听见老师喊:“黄蓉,你抬头看黑板。”

我这才把目光射向黑板,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摧毁。是我们课本上的新课生字,我因为没注意听,两个字只认识了一个“摧”,“毁”就念不出来了。老师偏偏让我念,我极力追忆方才同学们的发音,不知怎么就冒出一个屎字,“摧屎”——我大声念了出来,教室里“轰”地响起一片笑声,我的耳畔就像有两盆炭火烧烤,羞怯的脸再也扬不起来了。

放学的路上,同学们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喊:“摧屎!摧屎!”糟糕,这千万别成为我的外号。我们班已经有许多同学有了恰如其分的外号:比如“大眼贼”——一个眼睛过分大的女同学;“小耗子”——一个相貌如老鼠的男生;“小母牙子”——一个上牙床没长牙齿的女生……这些外号被男生和女生愉快地咀嚼,深深刺激着某些同学的自尊。我真害怕,这灾难会赐给我。于是我拿定主意,任由身后的同学怎样喊叫,我就是不回头,只要我回头搭腔,我今后的名字就是“摧屎”了。

我像个被追撵的小鸡逃回家,我妈妈正在门口晾晒被子。她见我神色慌张的样子,就说:“怎么像个逃兵似的?”我没吭声,径直奔进屋里,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将“摧毁”两字一遍一遍写在本子上。

我妈妈收好被褥,就站在我身旁。此刻我特别讨厌妈妈,她怎么这么敏感啊,她站在我的身旁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用她管,我能管好我自己。妈妈见我一遍又一遍写“摧毁”两字,敏感地问:“是不是上课走神让老师罚啦?蓉儿啊,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可真对不起妈妈呀,妈妈受这么大的累都是为了你和松儿啊!……”

我白了妈妈一眼,觉得她唠唠叨叨真无趣。妈妈没看见我的白眼,我就继续写字,我已经完全彻底熟悉了“摧毁”两个字,它就像我的头发一样自然地贴近我的头皮。

“摧毁”两个字很快成为记忆的沉淀,而吴茎乐的形象仍然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尽管我是为他才把“毁”读成“屎”,可这不愉快的顿号却使我无法放弃对他的惦记。

每天,我在上学的路上左顾右盼,我盼望他的出现,证明他还活着。小城的怪人给小城增添了怪异和新奇,这怪异和新奇浓缩了小城生活的侧面。不久,吴茎乐死了,说是在他的宿舍饿死的。

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都晃动着一个青面白牙的怪人,他的手里拎着一袋炸果子,那果子喷香。我嗅着喷香的果子,就像唤着一个委屈的灵魂。那灵魂四处喊冤,捕捉着替身。我恐怖地一惊,忽然发现自己的大脑渐渐丰满,我已经长大了。

第二十七章 颤动的酒杯(1)

这个古老的县城面貌如旧,而我已从小学步入了中学。县城中央的清泉在阳光下闪光,清晰地映出四周的景物和树木的平静的阴影。这眼清泉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此泉为平地涌泉,泉水清澈见底,长流不息。据说有7只大铁锅扣在泉眼之上,清乾隆年间修筑了石栏,并立碑纪念。县城没有改变,而我自己是完全改变了,我的个头已如一株挺拔的向日葵,我的前胸悄悄丰满,两只乳防如同两只圆圆的酒杯。在我的面前,在我和县城的景色之间垂下一道疏远的帷幕,我的心再也不能安分而满足地禁锢在这个为土墙、清泉和低矮的平房构成的小县城里了。尽管有一根坚韧的带子联结着我和这个地方,但我绝不安于在这里永远地生长,我的心热烈地渴望冲破狭隘的空间走向遥远的世界。当我怀着一种特殊的悲悯俯瞰县城的时候,我个体的生活愿望,我父亲的话语,我所崇拜的名言——涌上心头。父亲黄启蒙经常在月光下吹一只黑管,那曲调儿我熟悉,是现代芭蕾舞剧《北风吹》。夜深了,屋里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父亲的吹奏,那明快的乐声仿佛泉水流过我的耳畔。我很惊讶,尽管我闭着眼睛,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各种各样的颜色,先是白色和蓝色的圆圈,它们纠在一起持续不断地扩大,一会儿就汇成一片蓝天,蓝天上有一片祥和的云。这时我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从县城之外的那边吹来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院子里的树和瓦楞上的草,树叶簌簌作响,草发出得意的呻吟。这些声响就像在为父亲的黑管伴奏,使旋律浑厚而意味深长。父亲不光会吹黑管,还会拉小提琴,可他从来也没有耐心把吹奏黑管和拉小提琴的窍门教给我和松儿,他总是不喜欢我们闯入他的生活,这使他的心永远属于他自己。我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眺望着窗外变得苍白的夜世界,内心有了一种可怕的孤独感,我真的长大了吗?是不是因为大了才有这样的感觉?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绿眼睛红舌头的吊死鬼在黑夜里潜行,一个跟我年龄一般大的孩子被他死死追逐,我替这个孩子呼喊求救,但他还是被拖走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耳朵再也没有父亲的黑管声了。我摸着身上的冷汗,心里有许多话顺着汗水一滴一滴渗出来,一种倾诉的愿望将我的身心紧紧包围了。可我知道,这个家是没有人听我说话的。

妈妈应该跟我说话,但妈妈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她的耳朵在意着我的嘴,目光却注视着一个虚无的地方,那地方有她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可妈妈始终是个实现不了个人意愿的人,她努力想让父亲成功,而父亲旧日里那些感情纠葛又使她朝夕难忘,她想起来便怒从心起,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疾风暴雨说刮就刮起来。逢到这种时候,我觉得妈妈不光失去了一个女人的正常温情,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女人的正常心态。

我不好跟妈妈多说话。

可我的心灵特别倾向于长者,而这个大院里,没有哪一个长者值得我倾心。

毛桂花坐在我的后排,她是全班女生里年龄最长的一个,梳两条短辫子,辫子搭在肩膀,脸上的皮肤不黑,但有雀斑,花花点点的,像撒上的鸟屎。她的眼睛又小又圆,就像两只黑豆嵌在疏散的眉毛下。为此,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毛豆角。她说话的时候口臭,我坐在她的前边,经常遭受她的口臭袭击,她的哈欠就像臭炮瞄准我的头部猛打。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使劲晃动椅子,椅子又撞她的桌子,她当然不知道我是嫌她口臭。有次我跟别的女生说毛桂花口臭,那个女生神色慌张地示意我千万别声张,她说你要当着毛桂花的面说口臭,马上你的嘴巴也会臭起来,因为口臭传染。我真的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上课的时候尽量把精力集中在黑板上,我想从心理上设一道防线,无视毛桂花的存在。可我越是这样越是被她的口臭熏染,我已经听不进课去了,老师讲的内容就像天上的云朵离我愈来愈远。一天上午,就在毛桂花在我身后哈欠连天时,我忽地站起来,回身推翻她的桌子,大声斥责:“闭上你的臭嘴!”

第二十七章 颤动的酒杯(2)

毛桂花猝不及防被我偷袭了一下,一时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待她纳过闷来,“哇”地一声就哭了。恰好是班主任上课,我和毛桂花同时被揪到老师办公室。

老师用鄙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穿透我的脊背,将我的心钉在墙壁上。我理解老师这副目光的深刻含义,我们的课堂经常是在田头和工厂上课,“工人师傅上讲台”、“贫下中农上讲台”成为一种时尚而被盲目推广,能在教室里安安静静上几堂课是我们学生求之不得的幸事,却被我给搅了,搅得乌烟瘴气。

老师拍着桌子说:“黄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成心不好好学习吗?”

我逃不过老师责怪的目光,直言不讳说:“毛桂花口臭,熏得我无法上课。”

“你才口臭呢。”毛桂花不服气地在一旁争执。

老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师再也想不到我会说出这么一个理由,而且堂而皇之无遮无拦。瞪了我一会儿,老师说:“黄蓉,你这个理由是对毛桂花的不尊重,你今天的行为也是欺负人的。你有错,要向毛桂花赔礼道歉。”

我站在一旁不吭声,让我向一个口臭的人赔礼道歉,就等于让我向粪坑致敬,我绝不屑于这样做。

老师见我无动于衷,就又说了一遍。我不回答显然是不行了,于是我看了一眼毛桂花,说:“让我向她赔礼道歉可以,但她必须保证嘴不臭,必须天天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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