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刘锁身后,一心想快见到学校和老师。
路上经过一个礼堂,这座礼堂是县城最辉煌的建筑,里面经常放电影,县城的人通过电影了解外面的世界,礼堂在县城人心中就是一座圣地。它矗立在地势较高的坡上,就像悉尼歌剧院一样令人心旌摇荡。它也是通往学校的路上最靓丽的风景,在这风景面前,我的心充满了由衷的欢乐。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就跟老师走进了教室。教室是砖木结构的平房,窗子上有几块玻璃碎了,使里外的空气温度一致,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老师是位女性,二十几岁的样子,穿一件蓝布衣服,两条过臀的大辫子在臀上摇摆,很招人眼。这身打扮,在当时是最时髦的打扮,老师在学生眼里也是很时髦的老师。
老师姓敬,我们喊她敬老师。敬老师教算数教语文还教唱歌,她在黑板上写“太阳”两字,我也在本子上刷刷写下来,几乎和她同步。这使她很恼火,她要求学生一笔一划地写,字的笔划不对,字体就会难看。我始终不在意她的要求,心里好像有一种故意跟她抵触的情绪,她写横时,我就写竖,她让我写竖,我偏写横。结果我的作业总是得不上优。敬老师就去医院里找我的母亲。
母亲和敬老师几乎是一见如故,彼此见面不久就把什么话都掏给了对方。敬老师原本不姓敬,姓苟,因苟和“狗”谐音,学生苟老师苟老师地叫,初听起来以为是骂人,苟老师只好将自己的姓加了个偏旁,就变成了敬。她生在塞北的一座小县城,县城与坝上草原接壤,她的肤色便有些蒙族人的红润。她的嘴长得不好看,像一座山峰凸起在脸上,一口白牙朝外排列。我大概就是因为这张嘴,才无意识地从心里对她有了反感。她从小没了母亲,是继母将她带大,她念念不忘继母的抚育之恩。她的丈夫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在我们那座县城的师范学校教书,他们同生同长在一个地方,彼此熟悉,结婚3年了,却没有小孩。敬老师的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动手打敬老师,她的胳膊上常常是一片紫斑一片紫斑的,她说是跌的,其实就是她丈夫打的。她丈夫打她的理由很复杂,说她不是处女,初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没喊疼,更没见红。怀疑敬老师跟别的男人上过床,说那个男人就在他们那座县城,是个兽医,中学的时候与敬老师同座位。
敬老师的生活开始罩上一片浓重的阴影,一个她从未认可过的兽医竟被她丈夫死死地认定与她有肉体之染。她争辩表白跪在地上起誓全都无济于事,他丈夫仍然是不定期地打她,敬老师就不定期地脸上红肿,胳膊上有紫斑。
冬天的一个上午,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覆盖了整座县城,天地一片洁白,异常寒冷。教室里残破的窗子被冷风癫狂地亲昵着,吹得我们身上都要结冰了。上课铃声早已响过,可敬老师却没有来,同学们等啊等啊,等着敬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节课过去了,又一节课过去了,同学们冻得一齐跺脚,教室里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校长来了,校长宣布我们拿出书本上自习,说敬老师病了。
敬老师病了,放学后我见妈妈就说了此事。妈妈叹了口气,于是我知道了敬老师的病因。
敬老师晚上睡着后,丈夫把她弄醒了,丈夫逼她说出跟那个兽医干的次数。敬老师无言以对。她的丈夫就使劲打她,敬老师受不了,拿了一瓶敌敌畏喝了下去。她丈夫一看,急得跌在地上哭起来,哭完了才想到去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否则敬老师的命就没了。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特别为敬老师担忧,怕她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师生磨合,我已经悄悄地在心里接纳了她,尤其是她那张凸鼓的嘴,很耐人寻味。
大雪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许要把一切都掩埋。想起父亲黄启蒙讲过的那首有关雪的打油诗,似很来劲:“上下一笼统,地上大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第十二章 易碎的致敬
好几天的时间,教室的讲台上都是一片空白。偶尔有别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但绝没有敬老师那么投入。同学们开始想念老师,我更是想念她,我知道敬老师不来给我们上课的真正原因。
我心里悄悄醖酿着一个计划,一个探视敬老师的计划。
这天放学,我把全班的女生召集在一起,我说敬老师病了,我们女生去看她好吗?
立刻有几个女生响应。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自豪,我还有一点发动力和感召力。
接下来大家就商量带什么礼物?去看敬老师,总要有所表示。
这倒让我犯难了,我深知每个同学的家境都是不富裕的,那个时候1分钱的价值与现在1元钱的价值等同。而学生在家长的眼里是孩子,孩子是没有权利花钱的。
我沉思起来,这个犯难的问题让我愣怔了好半天,我就那么茫然无措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待化的白雪,阴冷的天空使积雪显得很白,白得圣洁不染一尘,不知谁家的老母鸡跑进了校园,咕咕叫着好像要寻找下蛋的窝。母鸡的叫声使我有了灵感,主意立刻就想出来了。这主意令我激动了好半天,以致我在表达的时候竟有些结巴了。
我说:“同学们家里有没有鸡蛋?”
女生们答:“有。”
我又说:“有就好。我们每人从家里拿两个鸡蛋,一共是15个人,可以凑30个鸡蛋。我们就用这30个鸡蛋去慰问敬老师。”我的话音刚落,女生们就欢呼起来,下午刚好不上课,我们各自回家拿了鸡蛋,浩浩荡荡就出发了。
敬老师的家住在县城的东部,离学校有一段较长的路程,步行要20分钟,现在这条路变成了雪路,白茫茫的大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在雪还没变成冰,我们的步伐没有减慢,很快就到了老师家。
这是两间阴暗的平房,屋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只发旧的皮箱,两只木箱,一铺火炕。敬老师躺在床上,脸色灰黄。15个女生一下子挤进来,使阴冷的房间有了暖意。我们的突然而至,令敬老师十分吃惊,她从炕上挣扎着扬起脸,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怎么来啦?”
我猜不出此刻敬老师是高兴见到我们还是不高兴见到我们,只好小声而胆怯地嗫嚅:“听说敬老师生病了,我们女生来看看老师。”说着,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鸡蛋,试探着放在桌子上,女生们也纷纷仿照我的样子将鸡蛋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敬老师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突然掩面哭泣起来,我们立刻被她的哭声吓住了,默默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老师的哭声像琴弦一样悲伤地掠过我们的耳根,一点点沁入心中。我的心开始发酸发疼,想起妈妈讲过的那些有关敬老师的故事,我一时竟不知道面对的是老师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还能跟老师说些什么呢?模仿大人的样子说些废话?我说不出口。于是我悄悄流下泪来,我看到别的女生也背过脸去,在哭。
这样尴尬地静默一会儿,我向大家递了个眼色,女生们一齐涌向门口。等她们都出了屋子,我望着仍在哭泣的敬老师说:“老师,您好好养病。”
敬老师慢慢扬起脸,泪眼迷离地看着我出门。
女生们在敬老师的门外站住,每人都把脸上的泪迹擦干。不知哪个女生说:“老师好可怜。”我的眼泪再次打湿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