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她决定留在丈夫身边,而他决定继续航行。这一幕写得比真实发生的事更曲折,更催人泪下。如果安德和华伦蒂的性格更戏剧化一些,说不定当时的分手还真会跟她的小说相似。
“你为什么写这个?”华伦蒂问她。
“写作本身就是理由,这个理由不够吗?”普利克特回答。
这种绕弯子的回答把华伦蒂逗乐了,但她没有就此住嘴。“你对我弟弟安德鲁作了这么多研究,他对你很重要吗?”
“跟上个问题一样,这一个也问得不对。”
“原来你在考我。我好像没及格。我应该问什么,能不能提示一下?”
“别生气。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写的是一本小说,而不是传记。”
“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安德鲁·维京、死者代言人,就是安德·维京,异族屠灭者。”
安德已经走了四年,但还要再过十八年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一想到他将以人类历史上最受憎恨的人的身份抵达卢西塔尼亚,华伦蒂不禁吓呆了。
“你用不着害怕,维京教授。想说出去的话我早说了。发现这个秘密的同时,我也知道他深深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为一名死者代言人,这种赎罪的方式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分析,从最初的代言人那本著作里,他明白了自己的罪孽,于是自己也成为一名代言人,和其他数以百计的代言人一起,在二十多个星球上谴责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唉,普利克特,你掌握了许多事实,理解的却太少了。”
“他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理解。看看我的书,那就是我对他的理解!”
华伦蒂告诉自己,既然普利克特已经掌握了这么多内情,应该把所有事实都告诉她。不过说实话,是怒气而不是理智,使她说出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真相。“普利克特,我弟弟没有模仿第一位代言人,《虫族女王和霸主》那本书的作者就是他自己。”
普利克特意识到华伦蒂说的是事实,这个事实把她彻底压垮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安德·维京当成自己的研究对象,而将第一位死者代言人当作自己精神上的导师、自己灵感的源泉,现在却发现他们是同一个人。普利克特足足有半个小时噤若寒蝉,说不出话来。
之后她与华伦蒂促膝长谈,两人倾吐心声,终于成了互相信任的知心朋友。华伦蒂请她当自己孩子的老师,两人成为写作和教学工作中的伙伴。家里多了这么一位新成员,雅各特难免大为奇怪,于是华伦蒂将普利克特从自己心中激出来的秘密告诉了丈夫。这个秘密成了家族的传奇,当孩子们长到懂得保守秘密的年龄,大人们便会把他们那位身在远方的安德舅舅的事迹告诉他们。他被每一个人类世界当成十恶不赦的魔王,但事实上,他更是一位救星,一位先知,一位殉教者。
岁月流逝,家族繁荣兴旺。在华伦蒂心中,失去安德的痛苦渐渐变成一种为弟弟感到自豪的情绪,最后成为对他的强烈期望。她盼着他早日赶到卢西塔尼亚,解决猪仔给当地人带来的进退两难的困境,完成为异族代言的使命。普利克特这位善良的路德教派信徒,又引导华伦蒂从宗教的角度看待安德的生活。加上稳定的家庭和五个出色的孩子,华伦蒂心中充满信心。
这个事件必然对孩子产生影响。他们不能把安德舅舅的故事告诉家庭之外的人,这就更增加了这个故事的神话色彩。大女儿塞芙特对安德舅舅尤其感兴趣。二十岁后,童年时代幼稚的崇拜被理性所取代,但入迷的程度却丝毫不减。对她来说,安德舅舅本人就是传奇,同时又活在现实中,所处的世界离特隆海姆也算不上是遥不可及。
她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但对自己过去的老师透露了心声:“普利克特,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他。我会找到他,协助他工作。”
“你怎么知道他需要帮助呢?特别是你的帮助。”普利克特总喜欢持怀疑态度,等着学生来说服自己。
“他第一次代言就不是单独完成的,妈妈协助了他。对不对?”塞芙特的心离开了冰冷的特隆海姆,飞向那个安德尚未涉足的遥远的世界。卢西塔尼亚人啊,你们知道吗?有一个伟大的人将踏上你们的土地,接过你们的重负。到时候,我会和他在一起,哪怕迟了整整一代。等着我吧,卢西塔尼亚。
飞船上的安德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承载着另一个人的梦想。在码头上与华伦蒂挥泪而别才过去几天。对他来说,塞芙特这个名字还不存在,她还只是华伦蒂腹中的胎儿。这时的安德只感受到与华伦蒂分离的痛苦——这种痛苦,她在很久以前便已经克服了。至于在冰冻的特隆海姆的侄女、侄儿,他的思想中根本没有他们。
他的思想中只有一个孤独的、饱受痛苦的年轻姑娘——娜温妮阿。航程经过的二十二年岁月会使她发生什么变化?到他们相遇时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爱她,因为人只能爱上能够体会你最铭心刻骨痛苦的人。
第六章 奥尔拉多
那个死者代言人!这么快就到他家来了!他到城里最多不过一个小时,可已经朝他家去了。简直太妙了!
他们与其他部落只有一种交往形式:战争。他们互相之间讲故事时(通常是在雨季),几乎总会讲起战争和英雄。故事总是以死亡告终,无论英雄还是懦夫,最后总不免一死。如果故事可以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只说明猪仔们一踏上战场就没指望活着回去。另外,他们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对敌人的女性表示出任何兴趣。人类对敌方女性或强奸,或杀戮,或奴役。猪仔们在这方面迥异于人。
这是不是说部落之间不存在基因混同现象?完全不是这样。基因融合是存在的,也许由女性主导。她们之间也许存在某种利于基因混合的制度。在猪仔社会中,女性显然很需要男性,所以她们很可能想出办法,轻易避开男性,实现与其他部落的基因融合。另一种可能:男性也许觉得这种事过于丢脸,不愿意告诉我们。
他们希望告诉我们的是战斗。我女儿欧安达去年的笔记记录了一次木屋中的对话(笔记2:21),可以视为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
猪仔(斯塔克语):他杀了我们三个兄弟,自己没有负一处伤。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雄壮勇猛的战士。血把他的胳膊都染红了,手里的棍子也敲裂了,上面沾满我兄弟的血。他知道他夺得了荣耀,虽说他那个弱小的部落打输了。Dei honra! Eu lhe dei!(我给他荣誉!光荣属于他!)
(其他猪仔弹响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声音。)
猪仔:我把他按倒在地,他挣扎得猛烈极了,直到我把手里的草给他看,他才停下来。然后他张开嘴,唱起一首奇怪的歌,不是咱们这个地方的歌。Nunca sera madeira na ma o da gente!(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咱们手里的棍子!)
(说到这里,所有猪仔齐声用妻子的语言唱起一首歌。歌很长,我们很少听到他们用女性语言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请注意这里的语言模式。跟我们交流时他们主要用斯塔克语,说到故事的高潮和尾声时则转用葡萄牙语。思考之后我们才发觉,我们平时也是这么做的:情绪最激动时会不自觉地转用自己的母语葡萄牙语。)
这样叙述战斗似乎没什么特别,但听得多了,我们便发现,故事总是以英雄人物的死亡告终。猪仔们显然没有欣赏轻喜剧的胃口。
——利波,《卢西塔尼亚原住民的部落间交往》,
刊于《文化习俗交流》1964:12:40
星际飞行期间可做的事不多。设定航线之后,飞船便进行定向迁移,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计算航速,考虑飞船应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光速。船载电脑精确地计算出速度,决定应该飞行多长时间(飞船时间),然后再脱离定向迁移,转入适当的亚光速飞行。跟秒表似的,安德想,按一下,开;再按一下,关——比赛结束。
安德的西班牙语很流利,飞船的电脑可以帮助他通过西班牙语进一步掌握葡萄牙语。这种语言很容易说,但它的辅音很多不发音,要听懂很不容易。
葡萄牙语对话练习每天进行一两个小时,对象是船上的电脑。跟呆头呆脑的电脑对话真能把人急死。以前的航程里有华伦蒂陪他,好过得多。两人太了解了,十分默契,即使一天到晚并没说多少话。可一旦少了她,安德的所有想法就只能憋在自己脑子里打转,无所附丽,没有人可以诉说。
虫族女王在这方面也帮不了他。她的思想是即时性的,不经神经触突,直接通过核心微粒进行,感受不到光速飞行带来的相对效应。安德每过一分钟,对她来说就是十六个小时。这种差异实在太大了,他无法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如果她不是束缚在茧里,她会有成千上万个虫人,每一个都是她的一部分,各做各的工作,把各自的体验传回她巨大的大脑中。但是现在,她所有的只是自己的记忆。囚禁在飞船的八天里,安德懂得了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地希望重返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