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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教堂里的撒旦(第2页)

老庾赶紧拉拉他说:“老兵欺新兵,到处都一样。”

父亲看见那几个火头军也抄着手看热闹,就大声说:“要干大家一起干,凭什么只叫我们干?”

那个上士伙夫头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砖头红脸,粗脖子,厚嘴唇,连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灶灰,看上去有些宽厚的模样,好意劝道:“学生娃,别自讨苦吃,这里是军队,谁不听长官的话谁倒霉!”

半车粮食足足让他们搬了一个小时,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完成任务,伙夫头赶快从厨房里搬出一桶热气腾腾的南瓜干饭,一盆黑糊糊的猪杂豌豆汤煮萝卜,这是当地俗称的“豆汤饭”。父亲放开肚子吃了三大碗才住手,他觉得家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这顿豆汤饭香甜可口。

教堂没电,新兵早早就睡下了。所谓寝室就是四壁透风的教堂走廊,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捆,散发着一种像牲口圈里的霉灰气味。好在白天累狠了,什么也顾不得,头一挨着稻草鼾声立刻响起来。黑夜就像海潮那样涨起来,淹没了年轻人自由飞翔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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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尖利的哨音就把新兵从睡梦中拽起来了,豺狗连踢带吼地把他们赶到空地上站好队。等了好一阵不见长官出来,身上先痒痒起来。父亲撩起衣服,发现身上有许多小红包,闷墩告诉说:“是跳蚤咬的。”

父亲说:“跳蚤吗?谁会带跳蚤来呢?”

闷墩笑了:“草捆里最藏跳蚤,我知道的。”

父亲顾不得天冷,连忙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抖着说:“有本书上说,按照身体比例,跳蚤是地球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就是跳高冠军。”

老庾也学样抖着衣服:“去他妈的跳高冠军,我担心会不会染上传染病。”

闷墩安慰他们说:“待会儿咱们用草灰水来消灭它。”

天亮后催命鬼才慢腾腾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长官心情看上去不错,换了一身斜纹布的新军装,脸上的表情也像新军装一样生气勃勃有了笑容。他背着手,像老爷一样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好像新兵是一群等待训话的仆人。父亲听见他说:“我是你们的政治教导官阳清云。太阳的阳,不是木易杨。清官的清,云彩的云。你们编为教导团一连,班长就是李稀饭。李稀饭你站出来大家看看。”

李稀饭站出来,大家“轰”地一声笑了,原来李稀饭就是“豺狗”。阳教官皱起眉头呵斥道:“不许笑,严肃点!我宣布纪律,不许私自外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结社集会,不许谈论国事,不许议论长官,不许看书看报,不许逛窑子……士兵见到长官要立正敬礼,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必须坚决执行。听见没有?”

队伍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豺狗连忙说:“长官问话要大声回答,是!长官!”

父亲悄悄问老庾:“你怎么不跟他说说,你爸是上校?”

老庾撇撇嘴说:“他们是师管区接兵的,没用。”

闷墩好奇地问:“什么是师管区接兵的?”

老庾答:“打个比喻,这里就像旅店,我们不过在这里路过罢了。”

父亲纳闷地说:“旅店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

老庾笑了,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军队。以后可得记牢了。”

阳教官又踱起方步来,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大家说:“昨天以前,你们多数人还是学生。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就是自由散漫。最高领袖说过,知识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现在我来问一问,你们中间谁是三青团员?谁是国民党员?举手我看看。”

队伍沉默着,没有人举手。教官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冷笑一声说:“你们不要自以为清高,什么君子不党,朋比为奸之类,其实小人才不党呢。君子不结党,如何推翻帝制,如何完成三民主义的救国大业?国父创建的国民党就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国父立下宗旨,以党立国,以党建国,党为国之本,你们如今都是党国军人,所以必须拥护党,服从党,随时准备为党献出生命。”

父亲觉得有些难受,好比满心高兴地照镜子,却看见镜子里有个歪嘴和尚在念经。他拿眼睛去看朋友,老庾望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墩则专注地盯着脚下一只蚂蚁,像个动物学家。

催命鬼把目光投向教堂尖顶上那座十字架,提高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面前都是白丁,告诉你们,本教官穿上这身军装以前也是高中生,也曾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直到投身黄埔军校,才懂得国父的三民主义和领袖的党国一体理论。政治教官是干什么的,嗯?就是要把你们改造成党国需要的军人。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合格的党国军人呢?就是效忠领袖,服从命令,为党国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豺狗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父亲心想,倒看不出来,催命鬼还念过高中,可是他那副德行怎么跟兵痞没有两样呢?

队伍解散,豺狗举着一摞发黄的表格要大家按手印。父亲问他什么意思,豺狗骂道:“妈的,长官讲一通话等于放屁呀?什么意思——就是集体参加三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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