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芙蓉一见木林妻子面带难色,有不想收她所来拿的这菜的意思,立马做作着把脸沉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怕我家菜里有毒,吃了会让你一家子中毒是不?——要真那样,那我还就不敢给你了,省得以后吃出了问题,说我是故意投毒杀人!”说着她提起那装菜的塑料袋子就要走。木林媳妇这下可着忙了,急忙拦住郝芙蓉解释说:“你看你这人,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那是嫌我家庭成分不好,害怕有人说三道四,说我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指摘你家阶级路线不清?”郝芙蓉一张嘴,快得就跟刀子似的,一语破的,一下子把话挑明说了,这就更弄得杜木林媳妇左右为难起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堪得不行。她慌了手脚,十分尴尬地连忙阻拦芙蓉,向她劝解说:“你看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里了,这菜我就不能不收。我收,我这就收下还不行吗?你我老姐妹了,你急什么?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说好不好?你看嘛,你家种点儿菜也不容易是不?现在种多了点儿自家吃不了,我说,你把它拿到集市上,多少卖俩钱,也能贴补贴补家用。你清楚,这几年生产队的年成不好,一个劳动日仅分一角多钱,连一盒‘宝成’烟都买不下,更何况不是一等劳力,辛苦一天还挣不到那么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呢。这年头儿,谁家经济宽裕?你家呢,自然也有不少难处,这你我都知道。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把这些看似不值钱的菜蔬不当回事,只管拿它送人。你把它多少卖俩钱,给你家度日家用不添斤难道还能不添两吗?咱们大的挣不来,小的可别又看不上,多少拾到篮篮儿都是菜呀。”
“啊呀呀——弄了半天,你这不是教唆我走资本主义道路吗?你得是还嫌这些年造反派把我家没批判够?他们今儿个批判我们什么地主分子,明儿个又批判我们历史反革命,现在你再让他们给我家加上一条儿——走资本主义道路——批判批判?那……”你看,芙蓉这张嘴,多能说,哇啦哇啦就没个停,不喘息,哪容杜木林媳妇再插得上一句嘴,“若说送人,送给别人我还舍不得呢。我还不是听连学一天在家里老念叨说,他和木林是一把子,原来在学校念书时,他俩还在一桌儿坐着的,是怎么怎么的要好,才不知怎的,似乎觉着咱两家前世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缘分,内心里总热乎乎的。既然你今日是这样的见外,那我还不如干脆把这菜提走算了,省得以后给人落话把儿。”
郝芙蓉一席话让人听起来头头是道,倒把杜木林媳妇给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她见芙蓉提起那一塑料袋子菜似乎真的要走,觉着要是真的这样了确实很不合适,于是就赶忙从芙蓉手里夺下那一塑料袋子菜,抱怨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好歹不识呢?平日我还咋都没看得出来你还是个火药脾气?咱姐俩在一块儿,给你说句贴心话儿,怎么还都不行了?”她接着又扑哧一笑说,“我错了,现在依你,把这菜留下还不行吗?”郝芙蓉一见木林媳妇答应把自己所送的菜真的收下了,顿时笑遂颜开,攀着木林媳妇的肩膀嘻嘻嘻只管笑个不停,并且连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就对了嘛。一点碎碎儿的事,简单得跟‘一’一样,把人一下子就都能作难死。这点儿菜能值人几个钱?把你就难为成啥样子了。咱姐俩还见什么外?是这样,今后你家迟早只要是需要啥菜吃,就别只管到生产队的菜地里去买了,看着我家自留地里的那菜,如果有的话,你就尽管给你去摘,千万别见外。咱两家嘛,你的怎么啦,我的又怎么啦?还不都跟一家的是一样的?没必要一下子把什么都就分得那么清楚。我家的不也就是你家的呗?”忽而她又无不歉意地说,“你看我这人,纯粹就是个婆婆嘴,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把你做饭的事都给耽搁了。好了,你赶紧忙着做你的饭去吧,我不再打扰你了,也得赶紧回家给连学他们去做饭。”说着一扭身就告辞走了。
杜木林媳妇起身紧跟其后,把郝芙蓉礼节性地送了两步,并没有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她毕竟害怕村里人多口杂,看见后会说她家的是非,于是趁着芙蓉一回身说:“嫂子,你不送了,赶紧回去做你的饭去吧。”就说了声:“那么你慢走,恕我就不多送了。”折身就走回自家灶房忙去了。
一眨眼就又到秋季棉花盛开的时候。妇女们摘棉花,生产队的保管员在仓库里给她们过秤,按照每人所摘棉花斤两的多少给她们计工分。妇女们的劲头可大了,跟发疯了一样,为的是一天能多挣那么一分、两分工,年终分红时多分上三五分钱,在地里就挣命似的争前恐后抢着摘那些开得银白如雪的棉花。芙蓉手头儿来得快,来得紧,那是别人谁也都望尘莫及的,所以,她一晌工夫下来摘的棉花就比谁都多。下晌的时候,她摘了满满一大竹笼子棉花,提不动干脆就把它扛在自己那脆弱的肩膀头儿上往回走。妇女们家,肩膀嫩,扛东西不习惯,肩膀头儿立时就被压得火辣辣的疼。她有点儿吃不消,禁不住就把扛在肩膀头儿上的那棉花笼,一个劲儿不住地由左肩换到右肩,又由右肩换到左肩,来回地换,那膀头子被压得就像针扎一样疼,累得龇牙咧嘴,满头都是汗,脸涨得绯红绯红的,衣服的背部全都被汗水溻湿透了。
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秋季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给摘棉花的妇女们带队、当领导,妇女们摘棉花时,他跟在她们的屁股后头来回转悠,检查那一个妇女没有把棉花摘净,背后遗下了。因为干这活儿既轻松,又荣耀,还能不停地数落妇女在摘棉花过程中的不是,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能够整天和妇女们在一块儿厮混,得机会了和自己所喜欢的娘儿们磨牙拌嘴,趁机占她们点儿小便宜,所以他对此很有兴趣。他最爱偷窥的是哪个妇女把自己所摘的棉花偷偷往怀里装或者裤裆里塞,并且总是等她们塞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板着面孔,走到其跟前,以铁面无私的姿态,一边十分严厉地指责其借劳动之便,偷盗集体财物的不法行为,一边借搜查的名义在那些因有过错而被吓得胆战心惊,畏畏缩缩的妇女身上到处乱摸。他在去地里的时候,手里总拿着本红宝书——红塑料皮皮儿的《毛主席语录》,偶而还会打开来,大声念上那么一两段,以此在人前显示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在干活儿中每一逢休息,他就要不失时机地打开他那红宝书,组织并领导妇女社员群众,坚持毛主席语录天天读,以此让人见其革命性或者领导价值。总而言之,他这人无时无地不在锲而不舍、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表明着“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一英明论断。
这会儿,王黑熊正随着摘棉花下晌的妇女人群,手里握着他那本红宝书,嘴里小声南腔北调地哼着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洋洋得意地往回走,突然扭头一眼看见郝芙蓉扛着一大竹笼子棉花在他后面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的那狼狈相——竭尽全力、吭哧吭哧地扛着,直压得龇牙咧嘴、弯腰驼背的,不停地左肩换右肩、右肩倒左肩地来回换,累得上身穿着的那件很单薄的衬衣都被汗水溻湿了多半截子——立马禁不住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香惜玉之情,想上前给郝芙蓉献殷勤、讨好。于是他站住脚,等郝芙蓉走到他跟前,伸手一把从芙蓉肩上接过那死沉死沉的棉花笼,并笑嘻嘻地说:“来,让我这个歹人替你拿上呗。看把你可怜的,怎么一下子累成这个样子了?让人瞅一眼,都能心疼老半天。”芙蓉一看这王黑熊要替她扛棉花笼子,嘴一撇,斜瞅了一眼王黑熊色迷迷的那样儿,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玩世不恭地说:“你乐意扛就替老娘扛着呗。反正我养儿不在多,只要指望着。”王黑熊一听这话可乐了,接过话头儿,嬉皮笑脸地就说:“看把你说得美的,我替你把你所摘的这一大竹笼子棉花扛着,你不承情感激我罢了,反倒把我说成是你的儿?我怕你真要是能有我这么大的一个儿的话,那么还不得把你那细皮嫩肉的肚皮给撑破不可。”“反正我是见鳖不捉,佛爷见怪。你个懒熊,见把儿不捉,一天在生产队干活儿,纯挑梢梢儿,跟着我们妇女,充什么红色娘子军党代表?蹭时间,磨洋工。今儿个我如果不让你扛扛我所摘的重重这么一大竹笼子棉花,把你那力气消耗消耗,那么白天你攒下的那股子邪劲儿,晚上睡不着,不知道又要跳那家女人的后墙了。”王黑熊只图他一时的心理满足,也不在乎郝芙蓉说他的这些损人话好听不好听,有多么的刻薄,仍然乐呵呵地说:“看你把我这么好的人一下子说的,就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都不是人了。其实我这人还不失是个心慈面软的忠厚长者,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历来就爱助人为乐,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地爱娃娃骂(妈)。”“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满世上人谁不知道你这人,一贯都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黄鼠狼子给鸡拜年——从来没安过好心。虽然说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都是好心眼儿,只有一个坏心眼儿,可是你从来用的却都是那个坏心眼儿而那么些个好心眼儿压根儿就不曾用过。好了,老娘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地磨牙拌嘴,你把那竹笼子棉花扛着自个在后边慢慢走吧。对不起,你娘我前边先走一步了——待会儿见!”郝芙蓉说着冲王黑熊摆摆手,笑嘻嘻地撇下王黑熊,一撒腿就跑到前边,伸手去夺杜木林媳妇胳膊上所挎的那棉花笼说:“来。嫂子,让我给你提着。”这下可把王黑熊简直气得干瞪眼没办法。
杜木林媳妇执意不要郝芙蓉给她提棉花笼子,一个劲儿地说:“不用不用,我手慢,摘的少,分量轻,提得动的。你手快,摘的多,你连你自己所摘的那棉花都拿不动,哪里还能顾得上再给我帮忙提呢?”只见郝芙蓉乐呵呵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那棉花笼子有人替我提呢,你不用操心。”“大家都有自己摘的棉花,手都没空着,谁能会顾得帮你拿着?”杜木林媳妇疑惑不解地问。郝芙蓉用眼睛对杜木林媳妇向后把王黑熊一瞟,示意是王黑熊替她拿着的。杜木林媳妇立马不由哑然一笑说:“你呀,也真会使唤人,阎王爷都能让你当小鬼儿的指使。”郝芙蓉抿嘴一笑说:“这就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人家心甘情愿嘛,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她自鸣得意地说着,顺手用袄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浸出来的汗水,一把强夺过杜木林媳妇胳膊上所挎的那棉花笼,就帮木林媳妇提上了。两人一路又说又笑,亲亲热热地一起往前走,显得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她们周围的人一个个谁不看在眼里,嫉妒在心头。大家虽然谁都不说什么,还是照样在一如既往地往前走着,但是都在用白眼看着郝芙蓉,心想:“这人真是个鬼精灵,事事都浮上水,走上层路线,谁红就巴结谁。看不,现在和支部书记的老婆多亲热,比和她亲自家还亲热多了。”
芳卿也摘了一大竹笼子棉花,扛在肩膀头儿上,压得心里再着急却怎么也走不快。郝芙蓉和杜木林媳妇说说笑笑地从后面赶上她,木林媳妇动手就要帮她拿,可是芳卿死活都不答应。她想:“咱挣工分摘了这么重的一大竹笼子棉花,怎么能好意思叫人家支书老婆替咱拿呢?咱平常和人家又没有什么来往,没给人家帮过什么忙,这就已经有些亏欠了,怎么还能再倒回来,让人家平白地跟上自己受拖累?自己的困难还是自己想办法克服呗。”芙蓉机灵,见状忙说:“芳卿,那么你就别着急,在后面慢慢走着来呗,我姐儿俩就在前头先走了。”芳卿闻言,话里有话地回敬了她一句说:“你那人前里的人嘛,当然是得先走了,不过可别忘了,到仓库里排队时让你那亲自家也先给我占个地方。”(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攀龙附凤(中)
(接前章)摘棉花到仓库里过秤时得排好长好长的队,要等很大一会儿时间的,妇女们一个个都急着要回家做饭,故而芳卿才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说了这么一句戏谑的话。郝芙蓉和木林媳妇刚一走,别的妇女就在路上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看看看,郝芙蓉这人多红火,心疼的人就是多。”“不光心疼的人多,人家亲戚、亲自家也多。别看她女婿连学是独苗,没有弟兄姊妹,人家前两年就有了亲自家,这不,最近好像又认了个什么干亲戚。你看人家俩走得多近乎儿,在一块儿多亲热,简直比亲自家显得还亲。”“再别说了。那是芙蓉她前后撵人家,巴结杜木林媳妇呢,人家杜木林媳妇那人可是个本分人,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和谁虚与委蛇地套近乎,对芙蓉的那些巴结行为也不过是觉着情面上过不去,不好意思伤芙蓉的脸,只好大面子上应酬着罢了。人家才不会懵里懵懂地上她郝芙蓉的那套儿!”“别别别,你先别过早地这么说。要我看呀,过几年说不定咱们庙东村的人会全都让郝芙蓉这人给拉扯得成了她干自家呢。他杜木林媳妇能咋?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糖衣炮弹谁能抵御得住?有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去去去,人家郝芙蓉那双眼睛雪亮得太着的,她找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打死也不会认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作干自家的,你尽管放你那七十二条心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一起朝回走,好不热闹。
正如上面所言,人是感情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凡事都是好心买好心,只要你对他有十分好,那么他对你至少也就会有一分好,世上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总是少数。再说了,就是把块儿石头抱在怀里,抱得时间长了,那就也能暖热,别说是人了。吃谁饭砸谁锅的那货,世上不能说没有,不过毕竟是极个别的。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你对他好,他即使对你不好,也不会有意再难为你,对你存瞎心,挖陷阱坑害你。牛保国一家对杜木林家的亲热自然也能沾上点儿这个理,天长日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就有了效应。不要说在旁人眼里总觉着他两家之间的关系不寻常,就是在杜木林他家人的潜意识里也都日见觉着是这样了。这现象早已引起了诸多的街谈巷议,哪个人只要一提起这两家,就都会说声“那关系可不一般”。
冬天,快到年底了,生产队的事情多,晚上总爱把社员群众召集起来开大会,并且这会一旦要是开起来,也还就没完没了啦。在会上,干部们轮着讲话,并且每个干部还都非讲讲不可。这样以来就形成了张三说了李四说,李四说了王五说的局面,似乎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在会上讲话的这个合法权益,而且是王五说完了后又会由张三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挨个儿补充着说,就这样一茬一茬地周而复始。到底谁在补充谁,补充别人还是补充他自己的讲话,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反正谁都要核桃枣挨个儿把开会的所有内容齐齐数说多遍,好像是开一次会,大大小小哪个干部要不讲上两三次话就没有尽到自己应有的职责或者说就受吃亏了似的。尽管他们都是些农村干部,正儿八经的泥腿子,在公众场合讲话紧张得满头都冒汗珠子,作难得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