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典史亦是笑道:“正是如此,漕司主事全过雁,这会儿肯定在翠花街汪县丞府里跳脚呢。”
连震云听得汪县丞之名,不禁皱眉道:“新夫人是宫里出来的,总讲究些大家规矩,我们这些粗汉没处巴结。县老爷虽是个两不偏帮的,男人谁抗得住枕头风?怕要坏事,方才赶着送了几个去,退回来倒也罢了,只是——”看了看云典史:“汪县丞夫人是许家闺女,和那小寡妇死了的男人原是一族;县台夫人若真是贤惠,县大老爷让那小寡妇进了门做了妾,这事儿可真麻烦得紧。”
云典史眯了那双蜂眼,满脸的横肉抖动,大笑道:“连老大放心,姓汪的是鬼迷心窍。且不说县大老爷未必就想和那小寡妇过明路。便是夫人贤惠,哪里又容得一个寡妇进门?那事儿——”突地瞟了坐在一边喝闷酒的副坛主李四勤一眼,奇道:“二当家,你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说到这些事儿,就数你声音最大——”
连震云看了李四勤一眼,哼道:“老云不是外人,说吧,出什么事了?”
李四勤身形高壮,听得连震云此问,一张黑脸膛顿时涨得通红。他将手上的酒碗一丢,提起一坛子酒,胡乱灌了,也不管衣襟全湿,把酒坛向桌上重重一放,叫道:“老子就不信了!那臭婆娘竟是当起县台夫人来了!”
连震云怒道:“闭嘴,老二,你在胡嚼些什么?”云典史也是一脸疑惑,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两边服侍的帮众。
李四勤似是胸闷难耐,猛地跳起,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和胁下一处结疤的伤口,看得出当初伤得极深。他叫道:“大哥,俺今天在码头上瞧着了陈大人的新夫人,那婆娘——俺看着眼熟!俺——俺——她——”说话间,又急又气,手舞足蹈,却说不出来。
云典史听他说得不像话,连忙向连震云使了个眼色,把厅中侍候的一干帮众都呵退出去,关上厅门,苦笑道:“二当家,你总不会说,陈大人的新夫人是你的姘头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连太后都爱着的。”
李老二一拍桌子,大声道:“呸!她如今虽是出落了,但俺就是认得。她绰号叫齐大虫,是高邮帮那伙儿的,又阴又狠,哪里是个正经妇人?她今天定也把俺认出来了。大哥,当初俺和帮里几个兄弟都和她结了仇,她那样的人,哪里会善了?”说罢,咬着牙道:“她若是想仗着县大老爷的势欺压我们,俺李四和她没完!”
云典史听得一呆,疑惑道:“陈大人和她都是高邮人,她娘家姓齐倒也没错,只是我看着她的行止气度,都是大家风范,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哪里和你说的有半点相似的?”
连震云沉吟半晌,问道:“老二,当初栽在她手里了?把事儿说明白。”
李四勤还要强撑,被连震云瞪了一眼,只得低低道:“三年前大水里,大伙儿都逃到了江宁,遇上高邮帮的王大鞭。以前和他在漕上争过道,俺们看他手上有不少东西,就打算抢过来,顺便揍他一顿出气。没料到——”说话间又咬牙切齿,“没料到这婆娘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俺们的行踪,抢在头里,故意从高坡下滚了下来,摔折了手,引得俺们去帮她。等俺们近了身,却下狠手连伤了几个,那群高邮帮子再一围,俺们的东西全被抢了,人也被打了个半死!那婆娘真是太恶毒了!”
连震云原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却是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谁对那女人动了歪心思?”
李四勤吓了一跳,大叫道:“没有!俺没有!俺只是看着她孤身一人,又带着个病老娘,无依无靠的,就想着水退了把她带回清河,一块儿——”说话间,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小,到得最后,嗫嚅道:“大哥----”
云典史怔在当场,半晌回过神来,伸手重重抹了把脸,刷下一手的油汗,叹道:“这下好了。我听陈大人说过,夫人当年水灾里一个人带着病母,吃尽苦头,逃到了江宁,卖身葬母时遇上的陈大人。看来,就是她没错了。”说话间,满脸忧愁,“二当家虽是好心,多少也有些……”看了李四勤一眼,“陈大人可是拒了圣上指婚,也要娶这位齐氏夫人的。她若是记着这事,以后闸上的事,漕司免不了要占上风了……”
李四勤听得脸色红了又黑,黑了又白,双拳越握越紧,猛然转身,就要向外走。连震云却是早料到了一般,一脚踹在他膝盖后窝,将他踢翻在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现下去给个妇人磕头有用么?坛里这么些兄弟,还差你磕这几个头?给老子坐下!”
李四勤低头跪在地上,看不清脸色,颈后却青筋暴起。连震云见他不肯起身,慢慢将手中半杯残酒喝下,森然道:“便是你瞧不上坛子里这些兄弟,瞧不上我这个大哥,也要看看我江苏帮上万之众。便是你连帮主都瞧不上,也要看看我漕河上下一百二十八帮兄弟,九千九百九十九张半漕船,凭着这些,若是你要去给一个妇人磕头求饶,趁早拿刀子了结自己,漕帮没有你这样的窝囊废!”
李四勤猛然抬头,看向连震云,黑脸膛上泛出一片青白,被云典史扯了起来,喃喃道:“俺,俺只是怕闸上兄弟们的命,因着俺的缘故,多是要白送了。”
连震云慢慢喝了一口酒,摇头道:“县大老爷的为人,我们总是信得过的。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的名声又好,总有些缘故才对,便是要赔个小心,也得有章法。”转头看向云典史,道:“这事还得烦老云,这些时日多多打探这位齐氏夫人的为人喜好,我们方好行事。”
---
推荐满了6000,今天晚上十二点加更~~嘿嘿,谢谢大家,谢谢~继续呼叫粉红~~推荐~~
正文 第三章 清河县的豆腐西施(一)
第二日一早,云典史宿醉未醒,自家婆娘相氏却连连推他,“县大老爷回来了,再不得躲懒,还不赶紧起来,莫误了早衙画卯。”云典史猛然惊醒,慌忙起了身,胡乱洗漱了,早饭也来不及吃,只叮嘱自家婆娘要去拜见县台夫人,便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他抬头看着方麻麻亮的天色,裹紧官袍,缩着脖子,迎着寒风策马出了县城,向河岸而去。隔着草堂还有半里远,云典史就嗅到了一股玉米甜粥的香气,空空的肚子顿时叫了几声。
那草堂子在三河汇流的高岗脚,前头离漕河二里不到。远远可见漕帮运丁、纤夫、闸夫在寒风中仅着单衣马褂,肩扛担挑,一身大汗,往来忙碌。草堂后头地势稍高,上头连着一片儿草屋顶和一处小市集,草屋四墙用竹篾子围成,里头透着亮,多是贫家。
此时草堂外栅门大开着,几个孩童倚在门口,流着鼻涕,一边嬉笑一边窥探,见得云典史策马而来,顿时一哄而散。
院子前马槽里已拴着三匹马,云典史识得汪县丞的坐骑,暗啐一口,汪县丞这几日和县后街上的小粉头打得火热,不到日上三竿不出府,这会儿县大老爷回来了,就装勤力。
他急急下马,随意将缰绳向马槽边的横木上一丢,气喘吁吁向草厅上奔去,院中的粥香味越发浓了。
草厅甚是广大,二十皂班衙役执水火棍肃然并立,厅中摆县台高案,两侧各有三把竹椅,坐了汪县丞、林主薄、钱巡检等有官品之人。县衙上的“肃静”“回避”等虎头水火牌却未从县衙移来,减了一些杀气。
陈演已在高案上坐定,皂役行首王捕头立于陈演身侧。陈演身后五步外竖着一道青竹薄纱屏风,挡住了向中门而去的石道。仍是依着县衙的规矩,属官只在前厅议事,不得进中门内宅。
待得云典史走上前厅,给县大老爷施礼,便听得后堂传出一阵轻轻脚步声,薄纱屏风上现出一条高挑人影。县大老爷听得声音连忙站了起来,转到屏风后,不一会儿,左手提着一罐玉米粥,右手拿着四五只碗走了出来。那人影便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