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白雪覆盖了大地,但他仍然在黑夜中轻盈地奔驰,他与阴影融为一体,无声地穿过茂密的森林。在他眼中,月光如同阳光一样明亮。一阵冷风吹起他厚重的毛发,随风而来的气息让他的脊毛竖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胸中充满了恨意,那恨意比对永灭者的更加强烈。刻骨的仇恨中,他明白死亡即将到来。现在已别无选择,他跑得更快,直向死亡而去。
佩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蓦然醒来,他躺在一辆高轮货车下面,虽然身下垫着厚重的毛皮衬里斗篷和两层毯子,寒意还是从地面渗入了他的骨髓。冷风断断续续地吹过来,不算很强,但其寒如冰。他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揉了揉脸,感觉到冻在短须上的冰霜纷纷碎裂。至少大雪没有继续在这一晚落下。这段时间,就算是睡在车下,他醒来时也经常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雪粉。降雪对他们造成的最大麻烦,就是让斥候难以进行搜索。佩林希望自己能够像艾莱斯那样与狼群交谈,这样,他也许就能终止这种无休止的等待了。疲惫紧裹住他,如同另一层皮肤,他记不起自己最后一次睡熟是什么时候。不管怎样,缺乏睡眠并不是重要的问题。这些天里,只有赤灼的愤怒给了他继续前进的力量。
佩林不认为唤醒他的是那个梦。每一晚,当他躺下时,都知道噩梦转眼就会到来,没有一天不同。在最可怕的梦里,他看到菲儿死了,或者永远也找不到她了,这些都会让他在瑟缩中惊醒,全身冷汗。在其他不那么可怕的梦里,他还能继续睡下去,或者只是迷迷糊糊地醒转片刻,就又能睡过去了——比如兽魔人将他活着切成碎块,扔进汤锅,或者是人蝠吃掉了他的灵魂。刚刚的那个梦消退得很快,他只能记得自己成为了一匹狼,嗅到了……什么?是某种比魔达奥更加痛恨的存在。狼知道那东西会把自己杀掉。他在梦中知晓的讯息已经消失,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他并不是在狼梦中,狼梦是真实世界的镜像,死去的狼能够生存在其中,活着的狼能够在那里和他们交谈。每次他离开狼梦,那里留在他头脑中的印象都是清晰的,不管他去那里是有意还是无心。但这个梦却好像发生在现实世界,而且显得相当紧迫。
佩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将寻求的意识向远处探去,去感觉那些狼。他曾经尝试请求狼帮助他狩猎,却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让狼去探察两条腿的行动是非常困难的,它们往往会小心地避开大群人类。对它们而言,五六个人就已经是需要敬而远之的大规模人群了,人们会赶走它们的猎物,大多数人还会杀死所见到的狼。一开始,佩林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过了一段时间,他接触到远处的一些狼。他不知道有多么远,那种感觉就像依稀听到了别人的耳语,从很远的地方。这很奇怪,虽然这里零星分布着村庄和庄园,甚至偶尔还有集镇,但这片原野的绝大部分都是可以供狼自由生活的原始丛林,其中有大量的鹿和小一些的猎物。
和另一群狼的见面总是会从庄重的交谈开始,他礼貌地说出了他的名字——犊牛,散发出他的气息,并得到了它们的名字和气息:猎叶、高熊、白尾、翎羽、雷雾和另外一些名字。这是很大一群狼。猎叶是一头母狼,是它们的首领,散发着一种安宁笃定的气息。翎羽头脑聪明,正当壮年,是她的配偶。它们听说过犊牛,并且很想和传说中的朋友长牙交谈。当过往的纪元已经消逝,漫长的岁月让一切回忆渐渐变成薄雾的时候,长牙已经成为这段岁月中第一个学会与狼说话的“两条腿”。一连串影像和气息的回忆在他的脑子里变成话语,他的话语变成了能够理解的影像和气息。
我要学一些事情,问候结束之后,他开始想,有什么能比永灭者更让狼痛恨?他竭力去回忆那个梦中的气味,但那气味已经消失在他的记忆里。那是能让狼感觉到死亡的气味。
响应他的是沉默,然后是一丝夹杂着恐惧、仇恨、决心和忧郁的思绪。他以前从狼那里感受过恐惧,那时狼最害怕的是吞噬森林的野火。这却是一种如同针刺般的恐惧,一种让人战栗,让人在黑暗中心胆俱裂的恐惧,无论与之相连的是怎样绝不回头的意志。狼从没有体验过这种可怕情绪。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了,它们在有意地将他推开。直到最后,只剩下猎叶。最后的狩猎即将到来,她说道。然后,她也走了。
我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他继续问着。那一定是因为我的无知。没有回答。那些狼不会再和他说话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了。
最后的狩猎即将到来。那是狼对最后战争,也就是末日战争的称法。它们知道,它们会参与这场光明与暗影最后的决战,虽然它们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如同日升月落。许多狼注定死于最后的狩猎,但它们害怕的并不是这个。佩林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一定也会参加这场战争。但即使最后战争就要到来,他还有一件事必须去做,绝不能放弃!与之相比,他宁可放弃末日战争!
佩林将无名的恐惧和最后战争抛到脑后,摸索着摘下手套,伸手到外衣口袋里,找出一段生皮绳索。每天早晨,他的手指都会机械地在这根绳子上打一个结,然后沿绳索往下,计算上面有几个结。二十二个,菲儿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个早晨。
一开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打这么多结。第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冷静的,虽然有些麻木,但还可以集中精神思考。而现在回顾那一天,他发现自己当时已经完全被无法控制的愤怒淹没了,只是不顾一切地要找到沙度艾伊尔。偷走菲儿的那群劫匪中,也有来自其他部族的艾伊尔,而其中绝大多数肯定是沙度部族的。他要在菲儿受到伤害之前救回她,这个念头紧紧地勒住他的喉咙,直到他几乎无法呼吸。当然,他还要救出其他被俘的女人。有时候,他不得不在脑子里重新回想一遍她们的名字,以免自己将她们彻底忘记。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海丹女王,还有她的臣下。佩林仍然不适应有人向他宣誓效忠,尤其是一位女王,他只是一个铁匠!曾经是。不管怎样,他对雅莲德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他,雅莲德绝对不会陷入这样的险境。贝恩,属于色拉德艾伊尔的黑岩氏族,齐亚得,属于高辛艾伊尔的石河氏族。这两名枪姬众追随菲儿到了海丹和阿玛迪西亚,她们也在两河与兽魔人作战,为危急之中急需援手的佩林提供了巨大的帮助,所以他有义务救她们出来。爱瑞拉·谢格和莱茜尔·奥多文,两个愚蠢的女孩,以为她们能成为艾伊尔,或者是某种特别的艾伊尔,她们向菲儿宣誓效忠,这样做的还有麦玎·多兰,一个一文不名的难民,菲儿给予她保护,让她成为自己的侍女。他不能抛弃菲儿,菲儿·妮·巴歇尔·德·艾巴亚的追随者。
他的思念回到她身上,他的妻子,他的生命之息。佩林呻吟一声,紧握住那根绳索,让绳结痛苦地压进曾在铸炉旁无数次挥舞铁锤的手掌。光明啊,二十二天!
学习铁匠手艺让他明白,过于急躁会将锻打的铁材毁掉。但这次,他开始时的确是过于急躁了,他们透过殉道使格莱迪和尼尔德打开的通道一直向南,直到他们发现沙度艾伊尔踪迹的最远处,然后继续向南。只要殉道使恢复了体力,能够再次打开通道,他们就会不断前进。殉道使休息的每一个小时都让他感到急不可耐,尽管不休息一下,殉道使就不可能有足够的体力张开信道,并支撑信道,直到所有人都从其中通过。他的心里只想着解救菲儿,不惜一切代价,而他得到的只有与日俱增的痛苦。斥候们在无人的荒野中愈走愈远,却再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经过的蛛丝马迹。最后,他终于明白,他们已经赶过了头,他们不得不用更多的日子去搜索曾经走过的每一段路,寻找一切表明沙度艾伊尔改变方向的线索。
他本应该想到沙度会改变方向,向南会让他们进入比较温暖的地方,那里不会有让艾伊尔人感到奇怪的雪,但那也会让他们靠近艾博达的霄辰人。佩林知道霄辰人,他本应想到沙度也会知道他们!沙度来这里是为了劫掠财富,不是为了与霄辰人和罪奴作战。他们又进行了数天的缓慢行军和大范围搜索,大雪甚至让艾伊尔人也无法寻找前人留下的踪迹。佩林不得不恼恨地停下脚步。就在此时,乔丁·巴兰终于找到一棵被马车刮伤的树,艾莱斯从雪下挖出了一根艾伊尔断矛杆。佩林终于转向了东方,那里在佩林第一次使用神行术地点的南边,相距只有两天的路程。佩林知道的时候,只想拼命地吼叫,但他还是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垮掉,不能再有丝毫错误,菲儿只能依靠他。他开始控制自己的怒火,开始忘记它。
因为他的鲁莽,绑架菲儿的人已经领先他们很远了。但从那时起,佩林恢复了铁匠的细致与耐心,他的愤怒正在接受锻造。自从再次找到沙度艾伊尔的踪迹以后,他每次使用神行术的距离都不会超过斥候们在一个白天里能够往返的距离,这样的谨慎被证明是十分必要的。沙度随后又曾经数次突然改向,走出了一条锯齿形的路线,仿佛他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是他们在与其他沙度部队会合。佩林找到的全都是陈旧的足迹,被雪埋住的旧营地。但所有斥候都同意,沙度的数量在增加,现在他们前面至少已经有两到三个氏族了。这是一支强大的队伍,佩林正缓慢但不停顿地追赶他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沙度肯定携带了大量补给和俘虏,而且还有积雪迟滞他们的脚步,但他们前进的速度比佩林预料的要快很多,而且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跟踪,也许是因为他们相信没人敢追踪如此大规模的艾伊尔部队。有时候,他们会在一个地方连续驻扎几天。愤怒正在被锻铸。被毁的村庄、小镇和居民点零星分布在沙度进军的路线上,让人觉得那些艾伊尔人就像人形的蝗虫群,仓库和住宅中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人和牲畜一起被掳走。许多居民点在佩林到达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残破的空屋,没有被掳走的人大概也都到别处去寻找食物,挣扎着想要活到春天到来的时候。佩林已经跨过埃达河,进入了阿特拉。他们渡河的地方只是一个供卖货郎和本地农夫使用的小渡口,就算是一般的行商也不可能从这样小的渡口过河,渡口两旁林木茂盛的岸上本来各有一座村庄,但也都被沙度摧毁了。殉道使用神行术让佩林的人马能顺利过河,但佩林不知道沙度人是怎样过去的。渡口只剩下了岩石河岸,所剩不多的几座没有被烧毁的房屋只是让这里显得更加荒凉,三条瘦得皮包骨的狗一见到人影,就立刻远远地逃开了。愤怒被佩林锻造成了坚硬的锻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