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瓦琳走过信道,任由信道在身后猛地关闭,变成一道刺目的蓝白色光芒,转瞬间又消失不见。踢起的灰尘立刻让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是一个喷嚏,打过第三个喷嚏时,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飘浮在她面前的小光球。这间位于白塔图书馆下方三层处的库房,从白塔基岩中挖凿而出,四面都是裸露的粗石墙壁,现在这里除了数个世纪积累的尘埃以外,空无一物。她很想直接回到白塔内部她的寓所去,但她很可能会碰到一名正在那里进行清扫的仆人,那样的话,她就只能除掉那个人,并希望没有人见过或记得那名仆人最后走进了她的房间。保持潜伏,绝不引起任何一丝怀疑,这就是麦煞那下达的命令,这样的命令似乎显得过于胆小了。毕竟,从白塔建立之日开始,黑宗就一直存在其中,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但既然这是使徒下达的命令,那就只有傻瓜才会违背它,至少,绝对要让下命令的人相信她正在严格执行这个命令。
奥瓦琳气恼地导引至上力,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除掉,重重地拍在地上,让岩石地面也随之一颤。如果她将这些灰尘扫到角落里,就不必每次都要这样把灰尘压回到地面上了。这些年里,没有人会来到图书馆地下室如此深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经过了清扫,但总有人会做没人做过的事情,奥瓦琳自己就经常这样。她不打算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而露出马脚,所以,她又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通过导引,去掉了鞋子和衣裙斗篷下摆上的红色泥土,这里应该没有人能认出这些泥土来自索马金,海民诸岛中最大的一座,但也许会有人想知道她是在哪里沾上了这种古怪的泥土。白塔周围的地面都已经被积雪覆盖,即使被铲掉积雪的地方,也都是冻土。然后她继续嘟囔着,一边推开粗木门板,一边导引消去了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她知道,有一种办法能隐藏自己的编织,所以她不必每次都消去这种声音,但麦煞那就是不愿意教她这个方法。
麦煞那是真正让她感到气恼的原因,这位使徒总是随心所欲地传授她一点技艺,说出些细枝末节,让她心痒,却又不把真正重要的传授给她。在麦煞那手下,她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差遣的女孩。她是无上庭的首脑,心中记得每一名黑宗姐妹的名字,这些人甚至连麦煞那也并不全都知道。麦煞那对于谁在执行她的命令毫无兴趣,她只关心命令是否完成,是否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已经有太多次,麦煞那要奥瓦琳亲自去执行她的命令,迫使她不得不去对付那些自以为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女人和男人——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侍奉至尊暗主。已经有太多暗黑之友自以为和两仪师地位平等,甚至还要更高。更糟糕的是,麦煞那还强迫她当一个普通人,对那些不能导引的小老鼠保持礼貌,只是因为他们之中可能有人在侍奉另一位使徒!对此,麦煞那显然也不能确定。她是使徒,她就要强迫奥瓦琳因为她无法确定的事情而向路上的尘土微笑。
白色的光球向前方飘去。奥瓦琳快步走过粗石走廊,一边用风之力的羽刷扫平背后的灰尘,抹去自己的足迹,一边复述着几件她想要告诉麦煞那的事情。当然,她实际上并不会说到这些事,这只是让她更加愤懑。即使是使徒最温和的批评,也将成为通往痛苦,甚至是死亡的快捷方式。在使徒面前,卑躬屈膝和惟命是从才是生存之道,而前者与后者同样重要。永生当然值得用一点谄媚来换取,她早晚能获得她所渴望的权能,远超过任何玉座的力量,但首先,她要做的是活下来。
走到通往上方的第一段坡道顶部之后,她不再隐藏自己的足迹,这里的尘土已经不是很多了,而且布满了脚印和手推车的车辙,多一行脚印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不过她还是走得很快。想到能够获得永生,能够通过麦煞那施展权能,就像她现在通过爱莉达发号施令一样。当然,想让麦煞那像爱莉达那样服从她的确是野心太大了一些,但她还是能在麦煞那身上系好一些丝线,让这位使徒会随着她勾起的手指有所动作。今天,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离开白塔已经将近一个月这件事。麦煞那不会在她离开的时候费心思去确保爱莉达处在她们的控制之下,但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位使徒一定会把罪责都扔到奥瓦琳面前。当然,爱莉达在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也许已经被吓住了,那个女人为了避免去初阶生师尊那里接受个人苦修,竟然真的在哀求她,她应该已经懦弱到不敢有任何越轨的行径。当然是这样。奥瓦琳狠狠地将爱莉达推到思绪以外,但她并没有放慢步伐。
第二段坡道通往最高层的地下室,在这里,她消去光球,放开了阴极力。这一层的岩石墙壁都打磨得平整光亮,从墙壁上伸出的一连串铁架油灯洒下了几乎是相互交接的一团团黯淡光亮。走廊里悄无声息,只有一只老鼠在石板路面上跑动着,发出一阵爪子敲击石块的轻响。这几乎让奥瓦琳笑了起来,几乎。暗主的眼线已经出没在白塔之中,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结界已经失效了。奥瓦琳不认为这是麦煞那干的,是这些结界自身不再发挥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它们出现了……裂缝。奥瓦琳不在乎这只畜生是不是看见了自己,或者会不会报告她的行动,但她还是飞快地走上了一段狭窄的环形楼梯。这一层可能会有人活动,人并不像老鼠那样值得信任。
她在拾阶而上的时候想到,也许她能向麦煞那提一下那次看似绝无可能的至上力闪耀,只要她说得足够有……技巧。如果她对某件事绝口不提,使徒也许会认为她有所隐瞒,全世界每一个能导引的女人肯定都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非常小心,绝不能让使徒怀疑她已经去过了那个地方,当然,她是在闪耀消失后很久才去的,她并没有蠢到会跑去直接面对那么强大的力量!麦煞那似乎认为她应该像杂役女仆那样不停地干活,根本就不能有自己的时间,那个使徒真的以为她没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处理?那她就只好装作自己的确没什么事需要去处理了。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在楼梯顶端的一道粗木小门前,奥瓦琳停在阴影里。她将斗篷叠好,挂在臂弯里,定了定心神。奥瓦琳同样是人,会犯错误,而她在麦煞那面前只要犯下一个错误,眨眼间就会被杀死。卑躬屈膝,惟命是从,然后才能生存,永远都要保持警戒。在遇到弃光魔使之前,她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白色的撰史者圣巾,戴在脖子上,将门略推开一些,小心地倾听。一片寂静,如同她所预料的那样。她走进第九藏书室,关上了门。在藏书室的这一面,门板依旧是简单的木板,但经过了抛光,微微映着油灯的光亮。
白塔图书馆被分为十二间藏书室,至少这是世人皆知的白塔图书馆结构。第九藏书室是其中最小的一间,收藏了不同种类的算术文本。不过,从绝对规模来说,这还是一间巨大的藏书室——一个橄榄形的大厅,覆盖着扁圆形的穹顶,其间布满了一排又一排的高大书架,每一排书架的半腰处都环绕着一条窄步道,距离七色砖块铺成的地板有十二尺高。每个书架在地面和步道上都架着有轮子的梯子,能够轻松地沿轨道移动。带镜的黄铜立灯照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立灯都配有沉重基座,需要三四个男人才能挪动。灯火一直都是图书馆极为关心的问题,任何时候,这些灯里都会跃动着明亮的火焰,以备姐妹们查找书籍。但奥瓦琳看到一条走道中的一辆手推车上放着三本皮封的厚重卷册,上次她经过这里的时候,它们就在这个位置上,至今分毫未动。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算术方法,要用这么多书卷来记载它们。白塔素来以拥有全世界最丰富的藏书而自豪,这些书籍内容覆盖了人类已知的每一个科目,但对于海量的算术书籍,大多数两仪师都有和奥瓦琳相同的疑惑。奥瓦琳从没有在第九藏书室见过别的姐妹,所以这里成为她的入口,虽然那些高大的拱门都敞开着,奥瓦琳还是仔细倾听了一番,确认过肯定没人之后,才悄然走出第九藏书室。任何人如果发现她竟然对算术产生兴趣,都难免会感到奇怪的。
当奥瓦琳沿着铺七色石板的主走廊匆匆前进的时候,她注意到图书馆比平时更加安静了,即使考虑到现在白塔中的两仪师所剩不多,这里也不应该冷清到这种地步。前一段时间,图书馆中还总是能看到一两名姐妹,至少也应该有那些图书管理员,一些褐宗姐妹除了在白塔中有自己的房间之外,在图书馆上层也都为自己安排了固定的住所。而现在,这里的居民似乎只剩下走廊墙壁上雕刻的那些十几尺高的、身穿奇装异服的人形和怪异的鸟兽。在一阵阵微风中,距离地面三十尺的那些结构精细的轮形吊灯来回晃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奥瓦琳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亮,在高大的拱顶中造成一阵阵轻微的回音。
“有什么事吗?”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奥瓦琳打个冷颤,几乎失手掉落了自己的斗篷,她控制住自己,转回身。“我只想在图书馆里走一走,泽麦勒。”她感到一阵恼怒。如果自己对一名图书管理员也要这样战战兢兢,忙不迭地为自己解释,那么当她向麦煞那进行报告的时候,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她差一点想要把索马金岛发生的事情告诉泽麦勒,只为了看看这个女人是否会发抖。这名褐宗姐妹黝黑的面孔一直不失温和,但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稍稍改变了她的音调。泽麦勒高且瘦,脸上总是戴着那种谨慎而且疏离的面具,但奥瓦琳怀疑她并不像装出来的那样胆小怕事,也不是那么温和。“我明白,图书馆是一个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地方。毕竟,现在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哀伤的时刻。当然,尤其是对于你,奥瓦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