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雯走出帐篷的时候,戴夏已经被牵走,从她兜帽中垂下来的七色圣巾立刻为她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比两仪师的面孔更加有效。在她周围,人们纷纷行着屈膝礼,让整个人群如同波浪般翻滚,其间还夹杂着几名鞠躬的护法和偶然来到两仪师的营地完成工作的工匠,一些初阶生在看见玉座圣巾时发出了尖叫。一个又一个“家庭”匆忙地为艾雯让出木板步道,在泥泞的路面上行着深深的屈膝礼。自从艾雯被迫惩罚过一些两河女人之后,初阶生们就都在议论说这一任的玉座如同赛蕾勒·巴甘德一般严厉凶狠,尽量避免冒犯玉座才是明智之举,否则她的怒气随时都有可能像野火一样猛烈烧起。这些缺乏历史知识的初阶生甚至大多还不知道赛蕾勒·巴甘德是谁,不过,在上百年的时间里,这位前任玉座的名号在白塔中一直都是铁腕和严酷的代名词,见习生会用各种各样的八卦故事让初阶生对此感同身受。艾雯很庆幸自己的表情能够完全被兜帽遮盖。但是,当第十个初阶生家庭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到一旁的时候,她已经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如果这时有人能看清她的脸,一定会信服那个“她能吃进生铁、吐出铁钉”的谣言。艾雯还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可能再过几百年,见习生就会用她的名字去吓唬初阶生,就如同她们现在使用赛蕾勒的名字一样。当然,这与夺取白塔相比,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可以等到日后再去澄清的小问题。只是这个时候,艾雯觉得自己不必吃进生铁,也能吐出铁钉。
愈接近玉座的书房,人群愈见稀疏,最后一小段路上则是空无一人。虽然被称作书房,但这只是一座尖顶帐篷,有着用带补丁的褐色帆布围成的墙壁。像评议会一样,一般人除非有事,或者受到召唤,否则肯定不会跑到这里来,这让一顶普通的帐篷变成了良好的避风港。艾雯掀起门帘,走进去,脱下斗篷,感觉到全身一阵轻松。两只火盆让这个小空间比外面暖和了许多,而且它们冒起的烟尘也极小,一点甜香味从洒在热炭上的干草药中散发出来。
“看那些蠢女孩所做的一切,我真想——”艾雯愤懑地说道,但她的话突然停在半截。
看到史汪穿着朴素而剪裁合体的蓝色长裙,怀中抱着一只公文皮夹,站在写字台旁,艾雯并不感到惊讶。大部分像黛兰娜那样的姐妹似乎仍然相信史汪是受到惩罚,不得不来指导艾雯关于玉座的行动教条和一般事务,而且她很不愿意承担这份工作。但史汪总是在清晨便精神饱满地早早来到玉座书房,这点至今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史汪曾经是一位能够嚼铁的玉座,只是原先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都很难相信它。初阶生像对待莉安那样,总是对她指指点点。但在谈论她的身份、谈论姐妹们对她的描述时,那些女孩的语气总是充满怀疑。现在的史汪相貌很漂亮,虽然称不上有多么美艳。她有一张精致的小嘴,光可鉴人的深褐色头发垂在肩膀上,看上去比莉安还要年轻,差不多只比艾雯大一两岁。如果不是肩头披着蓝色流苏披肩,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她看作一名见习生。也正因为如此,她总是会戴上披肩,以免发生令人尴尬的误会。只有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改变,一如她的灵魂。现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如同两把尖锥,刺向了那名令艾雯感到惊讶的女子。
艾雯当然对哈丽玛的出现不反感,只是她没想到哈丽玛会躺在沿帐篷壁堆铺的软垫上,一只手还撑着头。
如果说史汪容貌秀丽,是那种能够让男人和女人赏心悦目的年轻女孩(至少她看上去很年轻),那哈丽玛就有足以令人驻足难忘的美。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有一双绿色的大眼睛,丰满的胸部如同满月般圆润坚挺,任何男人看见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女人则会双眉紧锁。艾雯不会为这种事而皱眉,也不相信在女人们之间传播的那些关于哈丽玛勾引男人的谣言,但她还是禁不住对这个女孩的出现感到诧异。黛兰娜出于喜爱,任命哈丽玛做自己的秘书。实际上,这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乡下女子拼写起单词来就像小孩一样笨拙。平常,黛兰娜都会找些事情,让哈丽玛在白天毫无空闲,所以她很少在入睡时间以前来到艾雯这里。而且她过来也总是因为要为艾雯按摩头部,舒缓玉座的头痛。对于这种头痛,妮索完全束手无策,即使用了至上力也无济于事。但哈丽玛的按摩能够产生惊人的效果,甚至在艾雯因为痛苦而开始呻吟的时候,也能让她安然入眠。
“我告诉过她,今天上午你不会有时间接待访客,吾母。”史汪厉声说道,当她伸手接过艾雯的斗篷时,双眼依旧恶狠狠地瞪着软垫上的那名女子,“不过我无论说什么,都毫无用处。”她将斗篷挂在乡村风格的衣架上,轻蔑地哼了一声。“如果我穿上裤子,嘴唇上粘些胡须,她就会注意到我了。”史汪似乎相信所有那些关于哈丽玛肆意蹂躏那些俊美的工匠和士兵的谣言。
奇怪的是,哈丽玛似乎对于这些女人对自己的诋毁颇觉得有趣,甚至可以说,她很喜欢这些谣传。她发出充满磁性的微弱笑声,像只猫一样在软垫上伸了伸腰。不幸的是,她的确喜欢低胸上衣,虽然帐外还是冰雪连天,她的一对乳房却仿佛随时要从带蓝色条纹的绿丝胸衣中跳出来一样。丝裙并不应该是宗派守护者秘书的日常穿着,但黛兰娜显然是过分喜爱哈丽玛了,否则就是她欠了哈丽玛一些东西。
“今天早晨,你看上去忧心忡忡,吾母。”这个绿眼睛的女孩喃喃地说道,“你那么早就骑马出去了,还尽量不想吵醒我。那时我觉得应该有人和你聊聊。如果你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就不会有那么多头痛了,至少你应该知道,可以把烦恼的事情告诉我。”她看着史汪,后者正越过鼻尖轻蔑地瞥着她。这让她又发出一阵朦胧的笑声。“你知道,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不像某些人。”史汪又哼了一声,并刻意地将手中的文件夹在石雕墨水池和沙罐的正中间放好,甚至还整理了一下笔筒。
艾雯努力不发出叹息的声音。除了她帐篷中的一个铺位,哈丽玛的确没有向她提过任何要求,而哈丽玛这样做也是为了能够在艾雯头痛时及时为她按摩,况且这样做只能给同时还要为黛兰娜做事的哈丽玛增添更多麻烦。艾雯很喜欢哈丽玛质朴坦率的态度,和哈丽玛聊天能够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玉座的身份,即使史汪也无法给她这样的放松机会。为了让别人认可她的两仪师和玉座身份,艾雯耗费了太多心力,而迄今为止,这种认同对她来说依然脆弱得可怜。在玉座之位上,每一次失误都会导致下一次失误更容易出现,这种恶性循环会让她在别人的心目中一直退回到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所以,除了哈丽玛有力的十指以外,她的陪伴对艾雯来说也成为一种倍加珍贵的奢侈品。但令艾雯烦恼的是,营地中的女人们似乎都和史汪抱持同样的观点。当然,黛兰娜有可能是个特例,这名循规蹈矩的灰宗守护者似乎不可能雇佣一名轻浮的女子,无论她是怎样喜爱哈丽玛。不管怎样,哈丽玛会不会追逐勾引男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恐怕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哈丽玛。”艾雯一边说,一边拉下手套。每天都有山一样的工作。桌面上还没有看到雪瑞安的报告,不过它们肯定就快被送来了,再加上一些撰史者认为值得艾雯注意的陈情书——数量不会很多,大概十来份请求冤屈得伸、损害得补偿的求告信,都需要艾雯给予玉座的批示。如果没有经过研究和查问,任何一桩这样的案件都不可能得到公正的解决。“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饭。”如果她不能实时完成这些工作,就只能在这张书桌上吃晚饭了,而现在已经接近中午了,“我们那时候可以聊聊。”
哈丽玛突然坐起身,双目忽闪,抿起了嘴唇,但她气恼的表情消失得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只是在她的眼睛里还留着缓慢燃烧的怒火。如果她是一只猫,现在她一定会弓起背,尾巴也会像瓶刷一样直立起来,毛发倒竖。不过她只是袅袅婷婷地站起来,抚平了屁股上裙摆的皱褶。“好吧。如果你真不想让我留下来的话。”
就在这时,艾雯感觉到眼睛后面传来一阵钝痛,在这种熟悉的感觉之后很快就会有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头痛,但她还是摇摇头,重复说了一遍自己还有工作的话。哈丽玛犹豫了一阵,再一次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裙摆,然后,她从衣架上拿起自己裘皮衬里的丝绸斗篷,还没往上披,就大步走出了帐篷。如果就这样暴露在外面的冷风中,她一定会冻出毛病的。
“这种鱼婆脾气迟早会给她惹上麻烦。”史汪看着渐渐停止摇摆的帐篷门帘说道。她依旧朝哈丽玛离去的方向皱着眉,用力把披肩扯到肩头。“这个女人在你面前还知道保持礼仪,对我就毫不犹豫地动粗口了。她对于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都是这样,有人甚至听过她对黛兰娜大喊大叫,哪个秘书竟然会对自己的雇主叫嚷?而且她的雇主还是一位两仪师!我不明白,为什么黛兰娜会容忍这种人。”
“这是黛兰娜的事。”质疑其他姐妹的行为和直接干预她们一样,也是被禁止的。当然,这只是出于传统,而非法律,不过一些传统就像法律一样强大,她完全不必提醒史汪这一点。
艾雯揉搓着额角,小心地坐到写字台后面的椅子里,但那把椅子还是摇晃了几下。这是一把设计方便放进马车的折叠椅,椅腿习惯性地会往一个方向收起,经过多个木匠的数次修复,都没能把它修好。这张桌子一样也是可折叠的,不过它比椅子要牢固多了。艾雯本希望自己能在莫兰迪弄到一把新椅子,但她们要采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既然她已经有了椅子,再浪费金钱显然是不可容忍的,至少她得到了一对立灯和一盏台灯,它们都只有涂红漆的铁灯架,不过都配有没气泡的好镜子。良好的照明似乎对于改善她的头痛没有多大作用,不过总要比在几根牛油蜡烛和油灯的昏暗光线中阅读要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