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检粮食的工作在积雪的城东河岸处进行,这里没有挡住凛冽北风的建筑。城中的人们用四匹马拉的客座马车、一匹马拉的车,甚至手推车将粮食运过桥。一般收购粮食的人会让他们的马车直接停在仓库门口,或者城里的人最多也只需要把谷物和豆子运到码头上。但佩林不打算再让他的马车夫和其他人进入索哈勃,这座城里的诡异情况也许会传染给外人,实际上,那些肮脏的索哈勃人已经让马车夫们深感不安了。满脸污泥的工人们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偶尔和别人对视的时候,会露出神经质的笑容,而那些监督工人、面色铁青的商人们也好不了多少。在这些马车夫的家乡凯瑞安,商人都是干净体面、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外表是这样,而且绝对不会因为有人从他们背后走过就会全身战栗。看着那些商人充满怀疑的目光,还有那些索哈勃人拖着脚步走上桥头,极度不情愿地返回自己城市的样子,凯瑞安马车夫们也都变得疑神疑鬼。这些皮肤白皙、穿深褐色外衣的小个子们都聚在一处,抓着他们腰间的匕首柄,盯着那些高个子的本地人,仿佛在盯着一群杀人的疯子。
佩林策马缓步前行,查看那些筛检粮食的人,和一直延伸到高地后面,看不到队尾的大车队,偶尔也去看看从桥上经过的那些索哈勃马车与手推车。实际上,他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能让其他人安下心来,尽管他察觉到这种效果是确实存在的。至少,他希望不会有人被吓跑,虽然他的凯瑞安车夫总是带着犹疑不定的眼神瞥向那些索哈勃人,索哈勃人也尽量和凯瑞安人保持着距离。佩林只能满足于现在这种状态。如果让凯瑞安车夫以为那些索哈勃人中可能夹杂着一些死人,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半立刻赶着他们的大车逃走,剩下的人大概也会在天黑之前就从这里消失,到了晚上,这种故事会让所有的人发疯。几乎完全被灰影覆盖的太阳距离天顶还有一段路,但现在他们在这里过夜的可能性愈来愈大了,甚至他们还有可能在这里度过下一个夜晚。佩林努力不让自己紧咬住牙齿,但就连尼尔德也在躲避他的目光。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咬人,虽然他非常想这样做。
筛检粮食是一个相当费力的过程,每一个粮袋都要打开,里面的粮食要倒进大的扁平柳条框里,由两个人上下掀动筐子,将里面的麦粒和豆子扬起来,让冷风将一团团黑色的象鼻虫吹走,旁边还要有人用力挥动双手大扇,好增加吹过粮食的风力。湍急的河水会迅速将所有被吹进河中的东西带走。但很快地,河岸边满是烂泥脚印的雪地上就铺满了冻僵冻死的虫子、燕麦和大麦粒,还有一些红色的豆子。它们被踩进雪泥中以后,很快又会有一层新的虫子和粮食覆盖在上面。留在篮子中的粮食看上去干净了一些,收纳它们的粗麻袋也被里朝外地翻转过来,由小孩子们用棍棒拼命拍打,将黏在上面的虫子掸掉。但不管怎样,这些粮食显然算不上有多干净。重新被装满的粮袋封口之后就立刻被抬到凯瑞安人的大车上,但堆积在一旁的空麻袋仍然迅速地增长着。
佩林靠在毅力的鞍头上,想要确认两辆索哈勃马车上的粮食能不能装满他带来的一辆大车。这时,贝丽兰的白色母马停在他身边,梅茵之主正用一只戴红手套的手拉紧了她的猩红色斗篷。安诺拉停在几步开外,光洁无瑕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这位两仪师显然不打算参与他们的交谈,但这么近的距离,她即使不使用至上力,也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交谈,只要他们不刻意压低声音。不管她摆出怎样的表情,佩林总觉得今天她的尖鼻子让她很像是一头猛禽,她缀有小珠的细辫子就像是某种鹰的冠羽。
“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贝丽兰平静地说。离开了那座城市的恶臭,佩林能闻到她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急迫感,以及剃刀一样锋利的怒气。“有时候,你必须做出选择。索哈勃是考林领主的责任,他没有权力抛弃他的人民。”那就是说,她并不是在对他生气。
佩林皱起眉。她认为他在感到惭愧?与菲儿的生命相比,索哈勃的麻烦根本不值一提。但佩林还是调转了马头,让自己只看见河对岸的灰色城墙,而不是那些正在倒空粮袋的孩子们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只能做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安诺拉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他皱起眉头。那名两仪师保持着沉默,但佩林相信她肯定是听见了。
“我不知道安诺拉在想什么。”贝丽兰同样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实际上,她是故意要让安诺拉听到。“她已经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有前瞻性了,现在,要由她来修复被她破坏的一切。”说完,她就调转马头走开了,完全没有看那名两仪师一眼。
安诺拉盯着佩林,眼睛完全不眨一下:“你是时轴,但你仍然只是因缘中的一根丝线,就像我一样。即使是转生真龙,也只不过是因缘中的一根丝线。一根丝线无法决定自己将如何被编织,时轴也一样。”
“这些丝线都是人。”佩林疲倦地说,“有时候,也许人并不想无缘无故地就被编织进因缘。”
“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同吗?”安诺拉没有等待回答,已经提起缰绳,踢了一下她胯下脚踝纤细的深褐色母马,追赶贝丽兰去了,她的斗篷披散开来,飘扬在她身后。
她不是惟一要找佩林谈话的两仪师。
“不!”在听过森妮德的要求之后,佩林坚定地答道。他轻轻拍抚着毅力的脖子,但需要安抚的不是这匹马,而是它的主人。他现在只想远离索哈勃。“我说过了,不,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名肤色白皙、身材娇小的两仪师僵硬地坐在马鞍上,如同一尊冰雕,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好像两颗冒火的煤块,佩林能隐约闻到她身上散发出遭受冒犯后的怒火。森妮德在智者身边就像牛奶一样温柔,但佩林不是智者。在这名两仪师身后,奥哈莱黝黑的面孔仿佛石雕一般坚硬,他黑色卷发上的缕缕灰丝如同洒落的一层霜雪,特瑞那张带着卷曲胡须的面孔已经变得通红,他们不得不接受他们的两仪师和智者间的关系,但佩林不是……寒风吹起他们的护法斗篷,他们空出的两只手随时都可以拔剑出鞘。护法斗篷在空中飘摆,不断地变幻出灰色、褐色、蓝色和白色,这总比看到它们让一个人的部分躯体消失要好一些,至少会好一点。
“如果有必要,我会派伊达拉带你回去。”佩林发出警告。
两仪师的面孔如同寒冰,双目喷出怒火,但佩林还是察觉到她的一丝颤抖,那让她额头上那颗白色的宝石也微微摇摆。佩林的鼻孔中渗入了鱼钩一样锋利的气味,这些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被智者带回去,而是因为佩林的冒犯。他已经愈来愈习惯冒犯两仪师,这非智者所为,但他看不到别的选择。
“你呢?”佩林问玛苏芮,“你也想留在索哈勃吗?”
这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以说话直率著称,虽然属于褐宗,但她在这方面却很像绿宗两仪师。现在,她只是平静地说:“难道你不会派伊达拉带我回去吗?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并不总能自己选择该做些什么。”这让佩林忽然想起,他还完全不知道玛苏芮为什么要秘密去见马希玛。她是否在怀疑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这名两仪师的面孔上始终都带着那副漠然的面具。克凯林在走出索哈勃之后,脸上就一直都是一副无聊的表情,他显得很颓废,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情,他的脑海中也不存在任何想法,但他的脊背一直挺得笔直,只有白痴到极点的人才会相信这名护法的表情。
随着太阳愈升愈高,索哈勃人继续着他们的工作,他们似乎想要在这样的劳作中忘记身边的一切,害怕只要一停手,恐怖的记忆就会回来。佩林觉得这是索哈勃人让自己产生的幻觉,但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些全都是幻觉。从远处看,那座城市还是那么晦暗,仿佛被一片灰云所笼罩。
到了中午,凯瑞安车夫清除掉高地上的一片积雪,点起小堆的篝火,煮起了清茶。他们壶中的茶叶都已经煮过三次,甚至四次了,这座城市里并没有茶叶。一些车夫看着那两座木桥,似乎考虑要进城去找些吃的,但只要瞥一眼那些还在筛检粮食的索哈勃人,他们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在自己随身的小口袋里搜刮燕麦和碾过的橡子,至少,他们知道这些食物还是干净的。有一些人在盯着已经装上大车的那些粮食,但那些豆子都还没有泡软,谷物也需要用营地中的大手磨碾成面粉才能吃。而且,厨师在加工它们以前肯定还要再把其中的象鼻虫挑拣一番,它们大概才能被称得上是食物。
即使最干净的面包摆在面前,佩林也没有任何胃口。当拉提安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一个被撞扁的锡杯中装的热茶。这名穿条纹黑外衣的矮个子凯瑞安人似乎并不是专程来找他的,实际上,他策马缓步经过佩林面前的小堆篝火,然后在一道向上的缓坡前拉住缰绳,皱皱眉,跳下了马背。他举起自己骟马的一只前蹄,皱起眉端详着它,当然,他在这期间两次抬起头,看佩林是否朝他走过来。
佩林叹了口气,将那个锡杯还给一位满头灰发、身材矮壮的女马车夫。她展开深褐色的裙摆,向佩林行了一个屈膝礼,又笑着向拉提安摇了摇头,就好像她本想对佩林说的话要比这个同乡的年轻人多十倍。尼尔德双手握着另一个锡杯,蹲在篝火旁,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他笑得那么厉害,甚至不得不抹去眼角的一滴眼泪。也许他已经开始发疯了。光明啊,这个地方怎么会让人感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