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兆京霎了霎眼,&ldo;这就走?&rdo;
她嗳了声,&ldo;没辙了,我还是回去好好伺候我师父吧!&rdo;说着打了个千儿,&ldo;您留步,我告退了。&rdo;
心里难受着呢,一口气松到脚后跟。直起身要退出去时,关兆京突然掉头就跑,皂靴踏得地面咚咚的。她有点意外,抬起头看,甬道上有人过来了,穿着石青素面袍,腰上束一溜蹀躞七事,行色不显匆忙,脚下走得却很快,倒挺巧的,正是十二王爷。
定宜要挪步也忘啦,看着他远远过来,琢磨难道得知她来了,赶着迎接她?她呲牙一笑,笑自己充人形儿,等他将到跟前,便往边上闪了闪。
&ldo;你来了?&rdo;王爷还真在她面前停下了,&ldo;我正要去你们衙门,一道走吧。&rdo;
不打算谒见,又变成了同路,可不是无巧不成书么!定宜应了个嗻,&ldo;王爷上顺天府办公务?&rdo;
他没回答她,因为率先出了门,看不见她的口型了。她赶紧跟过去,王爷上轿,她在一旁肃立。轿子上了肩,不远不近地跟随,太阳晒得脸皮发烫,忽然觉得多大事都不算糟,还是很快活。
弘策坐在凉轿里,蹙着眉头,手指在膝上慢慢叩击。因和皇上回明了,启程的日子提前半个多月,临走之前有些卷宗要再查阅。大热的天里不得歇,谁心里没有三两火呢!可是办着皇差,容不得松懈。他们这些人,说好听了是皇亲国戚,说难听了是高级奴才。都看见他们出入坐八抬大轿,谁看见他们顶着毒日头在西华门外候旨?弘韬先前来冲他撒气,怪他往上呈报了温禄儿子的下落。原是打算过了中秋再动身的,毕竟出京还有好长一段路,huáng土垄上烤着,对于养尊处优的贤亲王来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盘算得挺好,没想到中途被他打了岔,于是怨怪他,说他办差办魔症了,连累他一块儿跟着吃沙子儿。
他回想起来,扯着嘴角一笑,说不清是个什么味道。各有各的立场,不是人人都能蒙混的。在朝中立足,谁的身后没有点资本。如果喀尔喀安分守己,他就是诸皇子中底气最足的,现在呢?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戴罪之身,不尽力,也许又会被外放,十年、二十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个十年经得起消磨?他才二十三,却有种阅尽世事沧桑的感觉,这样的体会,弘韬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
被责备了,笑着应承,心里再觉得郁塞,表面依旧得谦和。人要经打磨,打磨完了扔出去,只要给你碗底大的平台,就能够顺溜旋转‐‐十几年前总师傅说过这么一番话,现在悟出来,回头一看,着实花了很大的代价。
靠着围子叹口气,紧绷的四肢逐渐放松下来。转过头朝外看,轿子边上多了个随行的人,布衣很寻常,浆洗得有点发白,但是gān净整洁。头上没有遮挡,弯弯的一双眼,隐约有笑意攀在脸颊上。出身底层,那皮肤倒很好,汗气氤氲,像上等宣纸撒上了泥金,日光底下通透纯净。弘策细细看两眼,这面貌身段,总觉得和名头对不上号。转念想想,世上每个人都在费尽心机地活着,一个小人物,东奔西跑,有些可笑,更多的是可怜。
他打起帘子来,温声问他,&ldo;多早晚到的?&rdo;
定宜忙回话:&ldo;来了有一会子啦,遇见了七爷,听七爷示下,耽搁了些时候。&rdo;
他嗯了声,&ldo;你是北京人吗?&rdo;
王爷这么问,是因为耳朵不好,听不见口音。她觉得自己的京白还算正,虽然离开六年,混了点河北味儿,不过回京又待六年,几乎已经矫正过来了。
&ldo;不是,我老根儿在山西,跟着爹妈辗转各地,才在廊坊生了根。我小时候在北京待过一阵儿,后来搬了家,拜在我师父门下后才又跟着回北京来的。&rdo;
弘策颔首,&ldo;你一个人来北京?家里还有什么人?&rdo;
定宜被晒得睁不开眼,手在眉骨上搭起了凉棚,慢声说:&ldo;我爹妈走的早,把我寄养在gān娘家。后来gān娘也走了,剩下个gān爹。我和这gān爹不对付,来往很少,逢着他没钱了,上城里找我来。我把攒的俸禄分他一大半,他拿上钱就走。&rdo;
&ldo;分他一大半,那你自己呢?在京里不用吃喝么?&rdo;
王爷体察下qg,多不易啊!他坐在雕花窗后,微侧着头,发冠上坠两枚镂空小金印,与乌木棂子相击,发出钝而沉闷的声响。连着前几回,这是第四回见他,他一直很安和,品xg好、又有教养,和他说话心里舒称。以前只要听人说起宇文家,她就吓得肝儿颤,一朝被蛇咬嘛。后来碰见这位爷,撇开出身不论,确实是难得的。京里的天潢贵胄,哪个愿意和下三等聊家常?他和他们不同,不论看不看得起,至少他搭理你,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定宜笑了笑,&ldo;我挺小的时候就在他们家了,现在能挣点儿,孝敬他也是应当。至于我自己,有师父和师哥照应着,不说旁的,一口嚼谷短不了我。师父师哥对我好,我以后有出息了要报答他们。&rdo;她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脖儿,&ldo;所以上回我师哥出那样的事儿,我不能坐视不理,冒冒失失上您府里哀求,现在想来真没脸透了。也是您仁慈,本来我没敢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您愿意相帮,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我师哥上回去王府想给您磕头,叫门上戈什哈拦住了,回来怪懊恼的,一直嘀咕呢,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rdo;
弘策不太计较那些,都说王爷贵重,贵就贵在做阿哥的时候。其实开衙建府之后,每天往来于市井间,早就没了那份心气儿了。活着嘛,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凤子龙孙也吃五谷杂粮。外面世界的人,瞧得上的,三教九流都结jiāo。像他几个兄弟府上,唱戏的、画西洋画儿的,登了门照样奉若上宾。归根结底立储好比一场战役,获胜者只有一人。余下的呢,不管你是真有帝王之才,还是骨子里仅仅是贩夫走卒的材料,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