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没说话,只是更加快脚步,但是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很快我就感觉有股像是被套上黑色垃圾袋一般的窒息感。他们一共有四个人,看起来介于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年纪。当然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看,所以对于他们的长相,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四具黑漆漆的巨大身形紧紧杵在我身边,相当不舒服。我看都不看这些伙伴一眼,兀自走在最前方,出了通用门,往住宅街走去。
我想到了!这些可能就是之前甚嚣尘上、人家说的“狩猎京大生”的家伙吧!这几年夜晚的京大校园似乎发生了好几起学生被袭事件,之前是一些游民或是中年男性之类的人在市区被袭击,现在这股流行风潮似乎已经波及京大。其实要玩的话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可以玩,但是对他们而言,这种忠告就跟斑马对狮子说“吃青菜吧”差不多。对狩猎方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与其说这个行动有多么丑恶,还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透过这样的行为找乐子。在某些运动领域和少男漫画中,有些人会以挑战更强的人为乐。不过一般而言,人类还是会从欺负弱者中找乐子玩。
然而,即使是忍耐着吃闷亏,被狩猎的人的痛苦也无法因此减轻。我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我现在还在休学中,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现役的京大生,要对我怎么样等我复学再说……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能接受这种借口的人。但是,我的钱包里只有五百五十日圆而已,能买到我的人身安全吗?对此我相当不安。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就这样把自己以五百五十日圆贱卖掉。最重要的是,就算给了钱,他们还是可以把我当成狩猎目标。照这样看来,没钱还比较好。与其卖弄不得要领的战术,我看还是先逃为妙。
就在我看似悠闲地踏上志贺越道的时候,立刻灵活运用我那得意的反复横跳技术,冲破了那些男人的包围,飞奔进右手边的巷子。
那是一条两侧都由屋檐包围的狭窄道路,通往哪里不知道,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能进入前方由小巷组成的道路网络。我盘算着,如果全速奔跑的话,应该就能甩掉这些人。我一边踢倒并排在屋檐下的盆栽,一边往前狂跑。
本来我认为他们跟着我这件事是不是我太自以为是……看着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走在我身边,我有点担心自己想太多。但是,当我回头看到那些男人像黑旋风一般追上来,我就不再烦恼了。
我踢倒的那些盆栽似乎先是绊倒了其中一个人,后面几个听起来都跟着摔在他身上。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哀嚎,还有那些陶瓷碎裂的声音。我随即不假思索地大声叫好,但是也马上听见“混蛋”、“杀了他”等充满怒气的吼声。还不能安心。这样子看来,我该不会真的被杀掉吧?在这种状况下被砍,我也不能说什么“讲错话”、“太过分”的话搪塞过去。我把距离最近的盆栽丢了出去。不能让他们一时冲动犯下杀人重罪,所以我非逃不可。这可不是胆小,是我对他们的爱护。
如此这般地跑了许久,我早已汗流浃背。抬起头,我看见私人住宅屋檐所切割出来的一片狭窄夜空。星空澄澈,我一边吐着热息,一边想着,这条街上的盆栽还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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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晕头转向地跑进那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巷,根本弄不清我人到底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想必他们应该也不会晓得我人在哪里才是。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顺利。正当我背靠着窄巷的墙壁喘口气,随即听见附近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我只得立刻往外跑出去。
当我因为太过慌张而跑进死胡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判断力有多差。那一瞬间,绝望的感觉简直可以跟我在考某大学的入学考时摊开数学考卷的瞬间匹敌。
我站在这条死路上,动弹不得。两边都是老旧的墙壁,前方则是一面高高的水泥墙,墙上还精心拉上了带刺的铁丝。想侵入的人,肯定会成为血祭品——这家主人的待客热诚,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水泥墙上装着个像是要给《爱丽丝梦游仙境》那只跟女王约好却又迟到的白兔穿越的铁门。我拉了一下,相当冰冷,而且动也不动。那些家伙是带了警犬来吗?我很惊讶,他们真的跟上来了。我听见对话声逐渐逼近这条巷子,因为喘气以及怒火的关系,那已经不是标准的日文,而是比较粗野的用语。事到如今,若再回到那条巷子自投罗网,八成会死无葬身之地。
照这样再浪费他们的时间与体力下去,不难想像要是被他们逮到会有什么下场。不过,我愈是不想像,想像力就愈是无远弗届。像是:被用苇帘卷起来丢入鸭川的我,或是全身被剥光吊在大学钟楼的我,或是被人用龟甲缚的手法绑起来丢在百万遍交叉口中心的我等等……简直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那么一幅巨大的自虐全景图,就在我的脑海中展开。
我背靠着水泥墙,正面与他们逐渐往这里逼近的声势相对。
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让我从这里脱身……我运转着我那灰色的脑细胞,不过脑子里却出现了我被剥光、抓去吹风的模样。我身上这件外套是祖父的遗物,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找,却只找到一片蜜柑的皮。张望四周,心里想着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抓住,然而,地上只有一坨干掉的狗屎。我不顾一切抓住那坨狗屎,替代我要找的稻草。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办。师走(注:日本说法,阳历l2月。)的深夜,天气非常寒冷。猎户座在我头上闪闪发光,我的脑子里肾上腺素满溢。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我的嘴唇拉出了斑马般无害的微笑。我右手握着蜜柑皮,左手抓着狗屎,像是金刚力士一般伫立在原地,要说像是武藏坊弁庆(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公元794~ll85年)僧兵,为护主而身中万箭站立而亡。)死时的样子也可以。我的腿不断抖着,距离心脏病发作只差那么一步。我哭不出来,就算哭出来也无济于事。我抬头看天,向伏见稻荷大社、北野天满宫、吉田神社、北白川天神等神明祈祷我能全身而退。拜托不要让我被苇帘卷起来,还有被剥光最好也不要。
“喂,这里这里。”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转头一看,刚刚还关着的铁门,这时已经打开了。有个男人伸出头来。那一瞬间,我还想不起来他是谁。不过,我记得他那轻薄的络腮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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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紧紧关上,我站在门内侧凝神静听,虽然听得见那些家伙在巷子里绕来绕去,但很快他们的足音便渐行渐远。
远藤对我抬了抬他的下巴,径自先起步。
这是一个旧式房屋的庭院,踏进铁门后就是石板路。我们走过一片郁郁苍苍,看起来很茂盛的灌木丛。庭院四处似乎都点了灯,树丛中透出橙色的光芒。石板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这些水缸并排成列,每个都带有深咖啡色的条纹,也都灌了满满的水。因为我的两只手各拿着蜜柑皮与狗屎,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我悄悄地把这两样东西丢到水缸里,顺便把手洗干净。
“快一点!”远藤说。
我马上火大起来,完完全全忘记他刚才救我于穷途末路的恩惠。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我小媳妇似的跟在后面,这情况实在是令人生气,我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不过,既然他打算把我带进自己住的地方,想必是要面对面跟我谈一谈吧。如果我避开,不就跟逃走没两样?想到这点,我反而又更火大。
远藤打开房门,努了努下巴,要我先进去。
他的房间是六叠大的客厅再加上厨房和浴室所组成。大型的书架上,排满了与电影有关的资料、看起来不怎么好懂的思想类书籍和判例集,还有司法考试的参考书。除此之外,还有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海报。大型的软木板挂着,上头零散地贴着像是剧本点子和剪下来的漂亮照片的东西,看起来颇为别致。一些我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乱七八糟地靠墙堆着,应该是拍电影的器材吧。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木板床上。这个房间跟远藤这个男人很配,是有些不知什么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房间。我看向厨房,远藤在里头正熟练地准备咖啡。
倒咖啡时他靠着流理台,整个人侧身盯着看。看起来,在自己的城堡里这件事似乎给他莫大的勇气,他的举止十分优雅,奇妙的是,他那寒酸的胡子在此时也显得相当高级。
很快地,他端来了咖啡,也坐了下来,但什么也没说。为了不要输给他,我也不说话。端起他放在地板上的咖啡,我喝了一口,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如此一来,我又更加火大了。我咕嘟咕嘟把咖啡大口喝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