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碧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秋风虽起,阳光却依然绚丽。台湾的十月,是气候最好的时期,正标准的符合了“已凉天气未寒时”那句话。这天,萧依云和高皓天来接碧菡出院。碧菡已一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所谓自己的东西,只是简单的几件衣裳,都已洗得泛了白,破了洞,还是碧荷陆陆续续给她偷偷带到医院里来的。折叠这些衣裳的时候,她心中不能不充满了酸涩与感慨。虽然,开刀后的一星期,依云就告诉了她,关于她和父亲的那篇谈话。怕她难过,依云一再笑着说:“这一下好了,碧菡。我有哥哥有姐姐,就是缺个妹妹,以后有你给我作伴,我就再也不会寂寞了。我公公和婆婆都是好人,他们知道你要来住,都开心得很呢!你住到我家去,千万心里不要别扭,我家……我家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你的!”
碧菡当然十分担忧高家的人会不喜欢她。而且,她知道这到底只是个权宜之计,谁家愿意无缘无故的收养一个病孩子?这完全是因为依云太热情,太好心,又太同情自己的身世,而高家两老,不忍过份拂逆儿媳的一片善心而已。但是,自己这样走入高家以后,又将怎么办?未来的一切,前途茫茫,难以预料。她惟一清楚所能感觉的事实,只有一件:俞碧菡,俞碧菡,她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父亲!那也“照顾”了她十四年的父亲,当她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父亲显得又苍老又憔悴,两只手不住的在膝上不安的擦弄着,他口齿笨拙的说:“碧菡,这次……这次你生病,我觉得……觉得非常难过,我对不起你妈妈,没有把你照顾好。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弟弟妹妹那么多,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这次,你的命是高家的人救的,难得这世界上还有像高家夫妇那么好的人,你就安心的跟他们去吧!他们最起码不会亏待你!碧菡,并不是……并不是我不要你……”父亲的头垂下去了,碧菡只看得到他那满头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父亲!他还只有四十几岁呢!他嗫嚅着,困难的说下去。“我是……我是为了你好,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妈又要生产了,脾气坏得厉害……她要你在家洗衣抱弟弟倒没关系,只怕她……只怕她要你去做阿兰那种工作,你慢慢大了,长得又漂亮,我无法留你了。你好歹……为你自己以后打算打算吧!你能嫁个好人家,我也算对你亲生的妈有了个交代!不枉她帮我生儿育女,跟了我几年!”
父亲的措辞虽不很委婉,却表示得十分明白,那个“家”是再也不能回去了。自己大了,竟成了继母的眼中钉!
父亲,她注视着他,只感到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他毕竟养育了她那么多年呵!
“爸爸!”她含泪叫:“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我……我……我从没有怪过你们!”
父亲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那眼光里竟充满了感动与怜惜!
这一个眼光,已足以弥补她心里的创痛了。
“碧菡,”父亲点了点头,叹口气说:“你是个好心的女孩!老天应该要好好照顾你的!”
碧菡心里一阵紧缩,就这样吗?就这样结束了十四年的父女关系吗?就这样把她送出了那个“家”,再也不要了吗?
她心中有无限的酸楚和苦涩,但是,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爸,请你……请你多多照顾碧荷!”
“你放心!”那父亲站起身子,粗声的说:“那孩子到底是我的骨肉,对吗?我会注意她的!”
就这样,父亲走了,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父亲的工作沉重,母亲又尖酸刻薄,他是不会再来看她了。离开那个“家”,对碧菡来说,应该是摆脱了一分苦刑,挣出了一片苦海,可是,不知怎的,她依然感到满心酸楚,和依依不舍。
她最不放心的是碧荷,大弟虽然也不是这个母亲生的,却是家里的长子,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母亲是不敢碰大弟的。碧荷是女孩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可是,唉!
她深深叹息,她已经自顾不暇,还怎样照顾这个妹妹呵!
在医院里的一个多月,来看她最多的是依云,她几乎天天都来,在如此频繁的接触下,她和依云已不由自主的建立了一份最深切的友情。她对依云的感情是很特殊的,有对老师的尊敬,有对姐姐的依恋,有感恩,有崇拜,有欣赏,有激动,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知遇之感。这一切复杂的感情,在她心中汇合成一股强烈的热爱,这热爱使她可以为依云粉身碎骨,或做一切的事情。依云呢?她也越来越喜欢碧菡,越来越怜爱她。她认为碧菡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最女性的温柔”,和“天生的楚楚动人”。她真心的喜爱她,宠她,真心的以“大姐姐”自居。她叫碧菡为“小鸟儿”、“小白兔”、“小不点儿”。有时,当碧菡伤心或痛楚时,她也会搂着她,叫她“小可怜儿”。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终于到了碧菡出院的日子。这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多钟,依云就和高皓天来到医院里,结清了一切费用,他们走入病房,看到碧菡已装束整齐,依云就笑了,说:“小鸟儿被医院关得发慌了,等不及的想飞了。”
碧菡怯怯的笑了笑,她可没有依云那样轻松,即将要走入的新环境使她紧张,即将面对高继善夫妇使她恐慌,她看来弱不禁风,而又娇怯满面。
“怎么了?”依云笑着问:“你在担心什么?干嘛这样满脸愁苦呵!难道你住医院还没住怕?还想多住一段时间吗?还是不高兴去我家呵?”
“别说笑话,姐姐,”碧菡轻声说:“我只是怕……怕高伯伯和高伯母不喜欢我!”
“我告诉你,碧菡,”高皓天走上来说,这些日子,他和碧菡也混得熟不拘礼了。“我爸爸妈妈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狮子,也不是老鹰,所以,不管你是小鸟儿也好,小白兔也好,都用不着怕他们的!我向你打包票,他们决不会吃掉你!”
听到这样的言语,看到高皓天那满脸的笑容,碧菡只得展颜一笑。反正,是老虎狮子也罢,不是老虎狮子也罢,她总要去面对即将来临的现实!她笑笑说:“好了,我们走吧!”
依云拎起了她那可怜兮兮的小包袱,她抬了抬眉毛,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姑且带回去吧!过两天我陪你去百货公司,好好的买它几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碧菡叹口气说:“别再为我买东西,增加我的不安吧!”
“谁许你不安的?”依云说:“我们早就说好不分彼此的,不是吗?下次你再说这么客气而见外的话,我就决不饶你!”
碧菡看看依云,后者脸上有股颇为认真的表情,这使她心灵一阵激荡,在感动之余,竟无言可答了。
走出了医院,迎面是一阵和煦的风,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阳光灿烂的遍洒在大地上。碧菡迎风而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在那一剎那间,她觉得自己像闯过了鬼门关,重新获得了生命的一个崭新的人!她的眼睛发光,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一片红润,挺了挺瘦小的肩,她再吸了一口气,说:“多好的太阳!多好的风!多好的天气!多好的人生……”她把那焕发着光彩的面孔转向高皓天和依云,大声的说:“多好的你们!”
高皓天注视着这张脸,那挺秀的眉,那燃烧着光彩的眼睛,那瘦瘦的鼻梁,那柔弱的嘴唇,那尖尖的小下巴……天,这女孩清丽得像一首诗,飘逸得像一片云,柔弱得像一株细嫩的小花。他再把目光转向依云,依云站在那儿,活泼、健康、愉快、潇洒,再加上那份神彩飞扬的韵味,朝气蓬勃的活力。这两个女性,竟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他奇怪上帝造人,怎能在一种模型里,造出迥然不同的两种“美”?
上了车,依云和碧菡都挤在驾驶座旁边的位子里,依云一直紧握着碧菡的手,似乎想把自己生命里的勇气、活力,与欢愉都借着这相握的手,传到碧菡那脆弱的身体与心灵里去。
碧菡感应到了她这分好意,她不敢流露出自己的不安,只是怀着满腔怔忡的情绪,注视着车窗外的景物。车子驶向了仁爱路,转进一条巷子,这儿到处都是新建的高楼大厦,一幢幢的公寓,栉比鳞次的耸立着,所谓高级住宅区,大约就是这种地方吧?她心中朦胧的想着,不敢去回想自己那个“家”。
车子开进了一栋大厦的大门,停在车位上。依云高兴的拍了拍碧菡的手,大声的,兴奋的嚷:“碧菡!欢迎你来到你的新家!”
碧菡下了车,带着个勉强的微笑,她打量着那庭院里的喷水池,和沿着围墙的那一整排冬青树,以及停车场里那一辆辆豪华的小轿车……她已经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神妙的幻境里。
“依云,”高皓天说:“你带碧菡先上去,我拿了东西就来!”
“好!”依云应着,牵着碧菡的手就往里面跑。碧菡被动的跟着她走入大门,进入电梯,依云按了八楼的电钮,笑着说:“别忘了,我们家的门牌是八A。”
“八楼上面吗?”碧菡惊叹着:“如果电梯坏了,怎么办呢?”
“这大厦的电梯都要定时保养,不会允许它坏的,这儿最高的是十一楼,否则,住在十一楼的人不是更要惨了!”
电梯停了,依云拉着碧菡走出来,到了八A的门口,依云掏出钥匙开门,一面说:“你要记得提醒我,帮你再配一副钥匙。”碧菡根本没注意依云在说什么,她只是望着那镂花的大门发愣。门开了,依云又拉着碧菡走了进去,通过了玄关,碧菡置身在那豪华的客厅里了,脚踩在软软的地毯上,眼睛望着那红丝绒的沙发和玻璃茶几上的一瓶剑兰,她无法说话,无法思想,那种幻梦般的感觉更深更重了。
“妈!爸爸!”依云扬着声音喊:“你们快出来,我把碧菡带回来了。”
高继善和高太太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碧菡局促不安的站在那儿,望着高继善夫妇。高继善瘦瘦高高的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脸的精明与能干相。高太太是个胖胖的女人,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旗袍,看起来又整洁又清爽。碧菡也不暇细看,就深深的鞠下躬去,嘴里喃喃的叫着:“高伯伯,高伯母。”“哟,别客气了。”高太太温和的说,她早已听依云讲过几百次碧菡的身世。为了博取高太太的同情起见,依云的述说又比真实的情况更加油加酱了不少。因而,高太太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