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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一句也答不上来,弄得脸红耳赤,只好说:“我记不得,请原谅。”解散之后,才知道张绍曾所以要问者,是有意要窘张怀芝一下,以为报复的。原来不久以前,张怀芝在第五镇任协统,那时张绍曾任协参谋长。有一次协统就考问参谋长这一套,张绍曾说:“这些都有账可查,请查看账目就知道了。”张怀芝就说:“你答不出,凭什么当参谋长?”张绍曾觉得无理可讲,当即辞职走了。不料现在张绍曾任为军参谋长,正好管上了张怀芝。所以也照样地考问一番,开他一个小小的玩笑。当时不知道这段旧事的,不懂何故,知道的人,都笑不可抑。张怀芝自己解嘲说:“这不怪人家,是我自己招的。”认了倒霉。凡人说话,总得思前想后,然后方可出口。张怀芝的轻言妄语,胡乱骂人,正可以表现晚清军政人员的一斑。他的受窘,实在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教训。

这次秋操,较之上一年河间秋操,大体上总算有了进步。但仍然毫无实际作战的意义。队伍展开之后,就下令包围,一枪也不发,即将南军团团包围起来。实际上绝无此理。这也是日本人贺忠良指使的诡计。总评判的时候,北军因系袁世凯所训练,不好也要说好,也不公平。接着段祺瑞背诵总方略和特别方略,声音洪朗,非常熟练。段祺瑞背诵完了,又由张彪背诵,想不到他一句也没背出来,脸红得像被人打了几掌一样,无法下得来台。后来由他的参谋长念一句,他在前面跟着背一句,演了一出双簧,才算完结。经过这次的秋操,清廷对袁世凯渐渐起了一种疑惧之心。不久贵胄学堂设立,满人谣言四起,说袁世凯甚不可靠,遂乘机将他统带的一、二、三、四、五、六各镇,抽出了一、三、五、六共四镇交由凤山节制,另设督办大臣之衔。

军队一归凤山节制,一切规章,乱加篡改。原来习用的举手礼,又改成了弯腰请安,四纲五目也都一律取消了。一时军队中乌烟瘴气,上下官兵,怨言四出。清廷这种举措,固然是意在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政权,然而实际上适得其反,恰恰给它自己的坟墓掘得更深了一些。试看凤山到任不久,便滥自任用满人,并开列价目,盗卖官阶:旅长三千两,团长二千两,营长一千两,连长三百两,公开的出卖。这样一来,稍有良心热血的官长目兵,自然都生出反感,日益趋向反抗的道路了。晚清任用官吏,只问是否亲贵,不问能不能、贤不贤。凤山以一毫不懂军事的人,来掌握军权,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结果自自然然地使清廷的统治愈益日暮途穷了。

第九章新民府(1)

彰德秋操结束,我们的队伍仍同驻南苑。这期间,王化东统领对于讲堂的训练加倍努力。在秋操的时候,他曾著有《步兵战斗心镌》一书,内容切实精到,不但在当时是本好书,就是现在还依旧有价值的。我们从这本书中,获得丰富的知识。此外,官兵课目的规定,也都非常适当。真正能做到使不识字者识字,使粗有根底者有兴趣进而学习的地步。记得这时我因看了《饮冰室文集》,上面序文上提到《纲鉴易知录》一书,我立刻到北平琉璃厂书店里花了一两六钱银子买来一部,日夜的死读,时刻不离手。——但事实上只是一知半解,许多句子都没法看得懂。有一天我带着弟兄们打造营墙,工作得热起来,我把衣服脱了,放在一边。这时王化东统领同一位将弁学堂毕业的军械官刘锡九走过来,看见我的衣服口袋里露出来一本书,他们就拿出来看,一看,是一册《纲鉴易知录》,就问这书是谁看的。当时王统领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声夸奖着我,并且说给别人听:“我们营里的官长居然也有看《纲鉴易知录》的,真是了不得!”后来常常到我房里来问我易知录看到什么地方?哪些懂的,哪些不懂的。其诲人不倦,诱掖后进的精神往往如此。

这时候,由于清廷政治日益腐败,革命的空气已一天天弥漫全国。当时使我感触最大的要算是吴樾谋炸北洋五大臣的壮举。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种种的疑念都从我脑子里涌现出来。我想,吴樾为什么有此一举呢?为什么现在又要嚷着立宪呢?数年以前不是已经有过一次变法的运动了吗?为什么那时主张变法的首领——康、梁——当成叛逆捉拿呢?后来不是惹出一次联军攻陷北京的大乱子来吗?大好国防工程不是又自行拆除了吗?许多同胞不是横遭凌辱与屠杀了吗?种种丧权辱国的事实是谁招致的呢?为什么各地暗杀事件层出不穷呢?为什么革命的事件此伏彼起呢?一想到这里,过去单纯的仇视外国人的心理,不知不觉转移到对清廷不满的念头上来。时间越久,这种念头也就越发的坚定,觉得一切都是清廷的罪咎,一切丧权辱国的事实,都是昏庸腐朽的清廷招致的。

我觉得吴樾这一炸弹虽然没有真的把五大臣炸死,却把我大大地惊醒了。

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徐世昌由邮传部大臣调为东三省总督,我们奉令跟随他由南苑开赴新民府驻防。

随徐开赴奉天的队伍,计有第三镇一镇和第一、第二混成协。第三镇统制是曹锟,第二混成协协统是王汝贤,第一混成协协统是王化东。——这第一混成协,原由驻山东的第五镇和我们的第六镇,各提一标合编而成。我们是开驻新民府,其余的则分驻北大营等处。

第九章新民府冯玉祥回忆录

我们第一混成协的王化东协统,不但在教学上很认真,就是办事方面亦极其细心,这次统率部队从南苑出发,一切都有周密的计划。甚至士兵身上携带的应用物品,如针线,如暑药包以及马匹需用的什物,都一件一件预先办得周周全全。上了火车,沿途到站,士兵下来散步,马也下来溜达,各班各队轮流替换都有规定。枪支辎重,在车上如何摆放,下了车,如何携带,也都吩咐得清清楚楚。从南苑到新民府,全协人马物件都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这时正是暑热天气。新民府是辽河西岸京奉线上的一个重要商埠。队伍开到,因为没有营房,暂时分住在贩卖粮食的一种所谓“穿行大店”里。这时我当督队官,经常的职务是管报表的事,预定表,实施表,按天绘画填写,忙得不亦乐乎。但做好表格,送呈上去之后,看也不看,只往旁边一扔完事,从来没有一次按照表格做事的。做督队官的却必须耗费时间在这种毫无实益的官样文章上面。

我们在这里住下,军队中有了许多恶现象。第一,就是赌博的恶风。因为住处分散,管理上松懈下来,于是官长带领着头目,大家一块儿赌博,甚至讹赖诈骗,无所不为。有时官长输了钱,头目向他索要,官长不肯给;有时头目输了钱,官长向他要,头目也不给。到了上操的时候,头目犯了过失,官长加以责打,头目就不心服,说这是因为讨钱的事怀了恨,所以借故来泄愤出气。情形糟到如此地步,怎么能练出好兵?这个恶风,到了民国时候,愈益不堪,师长和旅长窝在一起打牌,一输数万,甚至数十万。如此情形,作战时怎么指挥?这是最使我痛心疾首的一件事。第二,吃饭的现象,也非常叫人看不惯。伙食的办理,是以连为单位,可是头目买菜,官长却毫不过问。买好的,买坏的,官长不管;今天买这菜,明天还是买这菜,永远不更换,官长也不管。做出来的菜生了,不管;煳了,不管;咸得不能进嘴,淡得无法下咽。官长都不管。官长为什么不管?就因为他有自己的小厨房,尽可以开私菜。因此士兵们吃的什么,他们都可不过问,反正和自己无干。士兵们受不了,背地里咒骂,他们也充耳不闻。逼到出走,闹许多无谓的岔子。与士卒共甘苦,是治军最重要的一个信条。别的方面纵然不能同甘苦,至少吃饭应当相同。上级官长不能相同,至少日常和士兵接近的下级官长应当相同。可是这里却全不注意。第三,卫生方面,也太马虎了。厕所的管理,是军队中一件重要的事。本来,旧式军队,是向来不知道讲究卫生的。及新教育兴,方一知半解地注意到这方面来。厕所污秽,也知道打扫打扫了。可是这里的厕所,则仅仅在官长检查的时候,清理一下。官长不检查,就永远不打扫,把卫生之道,当成敷衍差事。士兵们好像以为这是替官长做事,不是替自己做事。因此,弄得厕所污秽不堪,臭气冲天。一个人染了痢疾,全连全队的人都染痢疾。这些肮脏的厕所又和厨房紧邻着,大个儿的绿头蝇在厕所里吃完了“大菜”,就到厨房中的碗盏上、食物上去大便。大家司空见惯,不以为怪。总之,毛病全在官长疏懒,不负责任;士兵缺乏教育,没有知识。

第九章新民府(2)

我们的营部住在街南的一家“穿行大店”里,与我同住一室的是本营的军医长邓鉴三。邓先生是一位老廪生,我在南苑时就认识。他专长的虽然是医学,然而汉学方面也极有根底。平时常见他涉猎经史子集,非常用功。他对朋友也忠诚恳切,算是我早年最敬爱的一位朋友。

一天,我问邓先生:“我看《彭公案》、《施公案》、《封神演义》等小说书,句句都懂;看《纲鉴》、《列国演义》,就囫囵吞枣,许多地方看不懂,这怎么办?”

“都是读得太少的缘故。”他说,“你要是熟念二三百篇古文,一定就可以有很大的进步了。”

因此我开始念《古文释义》,由邓先生随时为我讲解,随时自己偷空念,每篇念至能够背诵方肯罢手。这样的读了不到百余篇光景,觉得就有了不少的进步,普通的文章不用讲解,即能自己领悟。再来翻阅《纲鉴易知录》一类的书,情形就大大不同,以往看不懂的,这时很容易就懂了。

这时可说是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时期。除了努力自修以外,营中的讲堂,督促的仍然很严厉。王化东协统每天亲自到堂,亲自点名,看着督着,因此谁用功,谁不用功,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人人为之振作,不敢荒废。教官都是由陆大毕业的。——其中最使我服膺的是段雨村先生和萧习之先生。课目有高等战术、兵棋、战时国际公法、率兵术、日俄战史、图上战术、应用战术等。各科讲授都非常热心,大家也极努力。从早到晚,很少有空暇的时间。下堂还要带题目回来做,隔几天一次测验。功课进行,分外加紧。如此者有三四年之多。以前我关于军事方面的知识,很是紊乱,而且也多是启蒙的,尚谈不到分门别类的专门方面的研究。经过这番讲堂上的系统的训练以后,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对于战时军事指挥的基本理论和应用,我都粗粗有了一点儿心得。因此我感到军队中教官的好坏,关系实在重大。如果得有好的教官,逐渐由浅入深地教导,无论知识如何低落的人,要不是自甘堕落,都可以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那时我为三营后队队官。同我时相砥砺的,一是二营左队队官王石清,天津人,为人刻苦耐劳,好学不倦,处人对事都必恭必敬,把小事当大事做,把假事当真事做,最擅长的是拳法,在营中首屈一指。一位是右队队官郑金声,山东人,为人热诚浑厚,努力读书,什么苦都能吃。他当排长时,每月二十五两的饷银,他要分出一半去奉养老母,留下的一半,都被营中伙食等项扣光,往往在冬天还穿着又单薄又破旧的衣服,后来为张宗昌所害。一位是三营左队长邱岘章,济南人,短小精悍,写做俱佳,为人极有血性,真诚爽直。这三位和我同在王化东协统的督教之下,得益很多。我们也过从最密,相知最深。

新民府的驻军,这时除了我们第一混成协以外,尚有当地的巡防营。巡防营的统领,便是后来鼎鼎大名的×××,他之所以获得这个职位,说起来也颇有趣味。原来有一位和他同在梁山泊聚义的好汉,被他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他拿了这位好汉的脑袋,便换成功这个巡防营第三营统领的官职。古话说“长袖善舞”,他有的是梁山泊上源源而来的资财,因此不但和徐总督拉得很好,就是王化东协统以及各标标统处,他也今日送礼,明日请客,千方百计地拉拢联络,甚至营长以上的官长,他也有的送他们几匹马,有的送他们几支盒子枪。——这盒子枪,那时是少见的贵重东西,带兵的人见了,无不食指大动的。人家一得到这些东西,嘴巴都被塞住,心肝也就变换了方向。就是这样子,他一帆风顺地飞黄腾达起来了。

可是当我们的队伍刚到新民府的时候,这位了不得的×××还刚被收服。他的住处在街的另一头。因为对他不能放心,我们奉了令,每天都要实弹放哨,防他变乱。市面上为此显得惊慌紧张,士兵们也个个存了警戒之心。有一次两个哨兵相遇,因为口令没有答上,就神经过敏,以为×××图谋不轨,两下里都开了枪,大打起来。打了一会,听到嚷:“排长打伤了!排长打伤了!”停了枪过去一看,方知道自己打了自己。

第九章新民府(3)

×××虽然被收服,而且已经据有高位,但东三省的匪氛仍旧甚炽。我们的队伍随即奉令分路清乡。我带着一连人开往小黑山——现在的黑山县——驻守。到那里不上旬日,有一个百姓前来报告,说他家里遭了土匪抢劫,并说土匪现在什么什么地方,匪首名叫孙景山。我当即带队缉剿,把孙景山抓住,枪马也都搜了出来。其时报告的人尚在营里候着。我立刻回来审讯。

审案时,孙景山一开口就说:“你也不必审问我,你不过是个营副,我却当过把总,你凭什么来审问我?”

我说:“不论官大官小,你如今抢了人家,我就要拿住你审问。”

“难道抢人家也有罪不成?×××这么一个大土匪,一样在当着统领!”

这样一说,可把我怔住了。想了半天,我只好说:“不论你怎么会巧说,今天我先押起你来!”当下就退堂,令司务长朱金诚看守着他。不大会儿工夫,朱金诚来报告,说孙景山愿意送我三千块钱,希望我放了他,要不然,即使把他送到省城,也不过花三千块钱了事。我一听不由我无名火起。“真可恶!”我心里想。从前我也听说过贿赂买动的事,但自己却未亲身经历过,不料如今竟买动到我身上来了。想了一会儿,我跑到军医生周锡三屋里,我问他:“犯了抢案,能不能处死?”我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法律知识甚差,阅历也不足,一时不敢决定如何处置。周军医说:“既然人赃俱获,怎么不可以处死?”从周锡三屋里出来,我即派人到县公署借来一把刀,把孙景山拉出来,立地在营门口砍了,并把头也悬挂起来。这时百姓争着围看,营门口拥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都妄加揣测,说冯焕章是冯国璋的兄弟,又说我是带了先斩后奏的命令来的。

当天打了电报给管带和标统,报告拿获孙景山的事。标统范国璋接电,即约同一位军法官雷某马上赶到小黑山来。见了面,范标统夸奖我剿匪马到成功,随即就问我:“土匪在哪里?”叫人提来审问。我回说已经杀掉了。标统就吃一惊说:“你们的营长真冒失!如何就杀了呢?”我说:“杀的时候营长尚未来。”“那么是你杀的?”我答是的。标统听了就连声叹气:“唉!唉!”他唏嘘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弄得我满腹疑云。我就问他说:

“到底怎么的?”

他说:“你不该把他杀掉。我已报告协统,协统已经转电徐总督。倘若他要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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