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旅居上海的日侨多达数万人,银行家、商人、投资者、学生、知识分子、浪人、僧侣、流氓、妓女,形形色色各色人等都有。他们职业和身份不同,但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结成一股共同的势力进军中国市场。问题是两国一打仗,生意肯定做不成了,日本是个有爱国尚武传统的国家,于是妇女和老弱病残被疏散回国,剩下约有一万余名日侨男子志愿留下来组成自卫队,拿起武器战斗。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局部对抗。
中国军队士气高昂,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昼夜不停实施洪水般地凶猛攻击。日本自卫队员毕竟都是业余军人,许多人从来没有进过军营,因此战事一开就伤亡惨重。平田一郎曾经在海军服过役,被委任为小队长,他的小队仅在十三、十四日两天就伤亡一大半。但是自卫队员仍然互相鼓励坚守阵地。
其实早在中日开战之前,昭和六年满洲〃九·一八事变〃就深深埋下中日冲突和仇恨的种子,如果我们尊重历史的话,我们还可以将这种仇恨一直追溯到更早的〃中日甲午战争〃以及一系列冲突。“七·七事变〃之后。中国民众心里埋藏的仇恨如火山爆发,旅居中国的日侨就成为中国民众宣泄爱国主义情绪的对象。南京政府宣布没收日侨财产,许多学生便无所顾忌地上街捣毁日侨商店和工厂,更有河北〃通州事件〃,遇害的日本人中竟有一百多人为手无寸铁的侨民,其中还有许多妇女和儿童。据当时报纸报道,在中国内地重庆、武汉,人们把来不及撤退的日本侨民抓起来游街;打得遍体鳞伤,极尽人身侮辱之能事。个别暴徒乘机强奸轮奸日本妇女,抢劫侨民财物,在长沙、沙市等地,相继发生杀害日侨的案件,有人竟然把遇害者尸体扔到大街上示众,牌子上写着〃东洋鬼子的下场!”等过激言词。这种情形其实不难理解,既然日本人可以出兵东北和在华北开枪开炮,那么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中国人不可以向日本人报复呢?谁请你们跑到中国来呢?
战争抹杀一切界跟。在战场上,道义是不存在的,仇恨高于一切。民族间是这样,阶级党派间亦是这样。
八月十五日白天,一架水上飞机为前线官兵空投天皇敕谕:
〃……忠勇杀敌,扬我国威,伟烈丰功,永载帝国怆煌煌史册。〃云云。苦战中的平田小队倾听来自云天之上的最高指示,抬头仰望东北方向,许多人流下激动的热泪。
这天他们英勇地为天皇而战,直至〃玉碎〃,没有一个人后退和临阵脱逃。
……地面传来轻微的不易觉察的震颤,让人觉得仿佛很遥远的地方正在通过一列载重火车。但是很快这种响动就好像水波涟漪一样渐渐扩大,仓库的断壁残垣开始晃动;房顶支架发出格格的呻吟。平田一郎仿佛惊醒一般猛然打个哆嗦,然后从掩体里探出身体观察。凭着经验判断,敌人坦克出动了!
果然,十几分钟后,远处忽严忽暗的火光里出现一个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它的剪影好像一座神话传说里会移动的小山丘。紧接着出现第二座、第三座……随着敌人坦克金属履带轧轧地逼近,许多小妖怪一样的敌人步兵正阴险地躲在坦克阴影的后面,或匍伏或跳跃地紧随前进。退役少佐把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掩体坑壁上,他能听到自已心脏结实有力地跳动。
平田今年四十岁,从军队退役下来已经有十年,有妻子儿女,家庭生活和睦幸福。虽然他经商顺利并且十分富有,但是在这个前海军少佐的潜意识深处,却从来没有放弃做一次帝国英雄的崇高念头。
在一个真正的日本军人看来,死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荣誉。敌人就在眼前,要么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玉碎〃献身;要么原地装死,然后乘黑夜悄悄溜出战场,捡一条活命。在这个生死做关的最后时刻,日本侨民平田一郎没有犹豫,他蔑视死亡,崇尚荣誉。大和民族是个不,最怕死亡的民族,他们信奉武士道精神,认为死亡不是苦难而是升华,因此不论你是不是职业军人,你都必须准备为捍卫大和民族的荣誉去死。当敌人迫近的时候,任何生还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和有罪的,因此退役少佐内心里甚至暗暗感谢敌人给了他效仿忠勇之神即著名的〃肉弹三勇士〃的机会,以光荣的〃玉碎〃来完成报效天皇和帝国重托的辉煌业绩。他没法打败强大的敌人,但是他将战胜自己。
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中日两军在上海发生激战,史称〃第一次支那事变〃或〃一·二八松沪抗战〃。在庙行战斗中,日军进攻受挫,战斗展开不利。日军十七名爆破手奉命组成突击队,任务是炸开中国军阵地上的鹿砦和铁丝网,为进攻部队扫清障碍。在激烈战斗中,突击队员大部分阵亡,仅剩一等兵作江伊之助、二等兵北川丞、江下武二等三人。面对牺牲战友的遗体和敌人的顽强抵抗,作江等人抱定〃炸开通道〃的必死信念,向天皇宣誓,咬破手指喝诀别酒,然后浑身捆满炸药包,义无反顾地走向战场。这个被后人记叙描写的场面无疑是悲壮感人的,与中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号不复返〃的悲剧意境相似。同为东方民族的中日两国历史上都出现过许多意义雷同的英雄人物,他们都用牺牲生命的方式为各自国家和民族的局部或全局胜利作了铺垫。比如中国古代的荆轲,日本奈良的四十七个浪人,本世纪受人尊敬的狼牙山五壮士、神风敢死队、特攻队、松沪八百壮士、董存瑞、黄继光,等等,这是一种专属于东方民族的黄皮肤的精神传统,他们彼此敌对却往往采用共同的方式,为本民族高扬起一面〃杀身成仁〃、〃为国捐躯〃、〃爱国主义〃的献身大旗。三名突击队员乘黑夜爬出阵地,在接近敌人铁丝网时猛然跃起,同时拉响身上的炸药包。随着几声巨响,中国人设置的障碍被炸开一条十几公尺宽的大口子,三位爆破手当场粉身碎骨无影无踪,实现生前为国〃玉碎〃的夙愿。日本官兵亲眼目睹这一壮烈场面,个个热泪盈眶情绪冲动,高呼〃报仇〃的口号冲入敌人阵地,终于击溃并歼灭了同样以死相拼的中国守军。后来三勇士的残骸(据说总共不到一斤重)被隆重安放在靖国神社里,天皇敕谕称〃……之壮举,体现我皇军之无畏忠勇与大和魂之真姿,〃云云,受到全体日本国民和军人的一致景仰膜拜。
既然日本军人存在的最高目的是进靖国神社,那么他们活着(物质存在)或者死去(精神存在)都没有大大的区别,唯一的差异在于你是否获得某种认可,因为这关系到你身后的荣誉或者耻辱。西方军人同样认为战争的目的是胜利,但是他们认为胜利的一个重要前提却是保存自己,所以我们在西方军人的业绩中很难看到这种浑身捆满炸药包的无私无畏的英雄形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渴望报效祖国的日本退役军官平田一郎几乎毫不费力就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也就是选择了对个体生命和物质形式的断然抛弃。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战场的辛辣空气,勉强支撑住已经负伤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然后在敌人第一辆坦克逼近的那一瞬间猛然迎上去,稳稳地拉燃爆破筒上的导火索。退役军官幸福地望着自己的生命在嗤嗤作响的引信开出的蓝色火花中迅速燃烧……
〃轰隆〃一声巨响,坦克被炸毁一辆,阵地终于失守。中国人虽然取得暂时胜利,自卫队员平田一郎却完成自己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精神升华。物质的生命不幸毁天,精神的生命即灵魂却因此获得不朽,他的名字果然被送进靖国神社同那三个以及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战争灵魂站在一起接受活人的崇拜,成为永恒意义上的看不见的精神偶像。国民的战争情绪支持了军队的战斗精神,反过来军人的战斗事迹又更加刺激了国民的战争情绪。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日本不需要廉价的道义责任,日本人民也鄙视同别人讲空洞的和平主义的大道理。他们只服从一个普遍的生存法则,那就是谁强大谁就应该主宰世界,如同日本人战败后从不同美国占领者讨价还价一样。从上个世纪的军事掠夺到本世纪末的经济大国,你能说日本民族奉行的生存法则是合理的么?你又能说日本民族奉行的法则是不合理的么?
东京皇宫。
两辆美国制造的黑色〃福特牌〃轿车一前一后驶过护城河,穿过空荡荡的肃静的皇宫广场公园,又沿着砂石铺成的整齐的林荫道行驶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停在戒备森严的圾下门外的石阶下面。
一名身材高大的侍从武官上前拉开车门。 〃松井将军,请跟我勤见天皇陛下。〃
这是昭和十二年八月的一天中午,赤道北半球热辣辣的太阳凶猛地照耀着没有人影的皇宫建筑祥和宁静的林间空地,身材矮小的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被侍从武官带领着,亦步亦趋地穿行在被称作〃圣地〃的宫内石径上。松井肃穆地走着,他面部表情庄严而呆板,腰杆挺直,军人的脚步努力迈得又直又标准。但是挎在腰间的那柄长把军刀不停地击打脚躁,妨碍了之军人腿部动作的完整性,这就使得他的全部努力看上去好像一个出了毛病的机器人,磕磕绊绊而又身不由己。来到高大阴森的温明殿,这是供奉天照大神〃御灵〃和皇室祭祖的地方,按照通常惯例,除皇室成员和极少数贵族重臣外,一般大臣的脚步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但是这天御侍武官的脚步并没有停留,他带领松井绕过大殿,登上一段石阶,又在幽静的长廊里穿行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来到天皇陛下御批和办公的西式御学问所甄见厅。松井大将感到一阵类似高血压发作的少见的眩晕,血液上涌,胸口闷胀,呼吸迫促,以至于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在这个贫民出身的日本陆军大将戎马生涯效忠帝国的一生中,他从未敢于奢望有朝一日能够进入天皇御所并单独受到召见。但是这个荣耀的时刻毕竟突然降临了,由于缺少足够的精神和心理准备,将军在这个重大的幸福面前显得有些头重脚轻和手足无措。他遵从指示摘下军刀,双手交给站在门口的御侍长,然后身体相当僵直地被领进一问名讨〃凤凰殿〃的甄见厅内。内室里闽无一人,天皇虽然降旨召见,但是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见,或者说见与不见都取决于天皇的兴致,因此心潮澎捭湃的老军人只好虔诚地跪在地上,保持一种随时准备接受召见的鞠躬姿势。其实这个时候天皇和皇后陛下正在两百米外的〃吹上御所〃睡午觉。天皇睡觉当然是一件很神圣的大事,因为正在睡觉的人一旦被吵醒往往脾气都很大,所以御侍们决不敢冒着触犯龙颜的风险去叫醒皇上。
心怀虔诚的陆军大将就始终保持这种接近体罚的恭敬姿势面壁而跪。在东京八月的溽暑酷热中,在充满桐油和松木气息的神圣的小甄见室里,头发己经花白的五十九罗的日本老人松井石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等候那个年龄比他小二十三岁的正在午睡的年轻人的难得恩赐和召见,有确凿的资料表明,那一天松井将军至少在地上跪了一个小时。有一刻他感到很热,大汗淋漓,那条受过伤的坏腿也不争气地隐隐作痛,甚至腰部的肌肉也因为承受不住身体的重压而开始痉挛。〃……哦老了,年岁毕竟不饶人。〃将军伏在地上悲哀地想道,〃我还能抓紧时间为天皇陛下做点什么贡献呢?〃九十分钟过去了,将军用坚强的意志和异乎寻常的精神力量把自己变成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凝固地和默默无闻地向皇室表达自己的忠诚。时间仿佛在无休无止的寂静中停滞了甄见室如同被人遗忘了整整一个世纪,将军的大脑甚至开始出现空白与现实交替的种种幻觉。〃爱卿平身,请上前……朕要……说话……〃
他的耳畔响起一个微弱并且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又好像来自浑沌迷蒙的梦中。他艰难地站直身体,向前跟跑两步,这才看清他的三十六岁的君主已经坐在觐见室的菊花宝座上朝他微笑。这笑容无疑是极为神圣的,仁慈的,光彩夺目和高高在上的。至高无上的年轻天皇身穿一件精美的睡衣脖子上有一圈泛白的汗渍,他甚至嗅到天皇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隔夜食品的汗酸味。〃朕将赋予爱卿一项重任,这是实现我大日本帝国近百年来宏伟大业的关键时刻,爱卿务必知难而进坚韧持久,不负朕之厚望。〃 将军诺诺。
宫内大臣打开一卷诏书,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将军赶紧再次伏地,屏住呼吸,洗耳恭听那些最高指示如同玑珠一般从大臣口中响亮地跳出来,叮叮当当地溅落在地上。
〃……帝国之利益,民族之强盛,亚洲及东方国家之繁荣……帝国皇军扫荡支那大陆的仇日势力,实施开明措施,重建仁慈政府……兹赐命陆军大将松井石根为帝国华中派遣军总司令,即日前往上海方向作战……钦此。〃云云。天皇相当和蔼可亲地站起来,亲手把一柄镶有皇室菊花银徽的御赐长刀放在将军面前。皇恩浩泳如日月,如雨露,如滚滚江河,如滔滔大海。老将军早已感动得泪眼模糊心如窒息,他本想摸一摸天皇的手,或者亲一亲陛下仁慈的脚,但是他不敢,他甚至连直起身来道一声〃万岁……万万岁〃的勇气都消失了,就像所有过于幸福或者过于绝望的人会都暂时丧失思维和语言表达功能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当匍伏在地的将军从幸福的眩晕中慢慢抬起头来,室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站在门口的御侍武官正见惯不惊地朝他微笑。一轮耀眼的恩泽万物的太阳高挂空中,它的火炮般的巨大热能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炙烤日本、中国乃至整个亚洲大地。当这轮太阳冉冉升起在日本国旗上,照耀在每个帝国将军、士兵以及每个大和民族子孙心中时,作为个人存在的日本人就被融化了,一切理性、思想、道义、人欲统统被融化在天皇陛下的耀眼光芒里。万众一心的日本人生存的目的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努力打仗或者勤奋工作,为天皇而不是自己以及别的什么更充足的理由而战,直至征服亚洲和全世界。两天以后,松井将军全身戎装出席东京各界为欢送出征将士举行的群众大会,会上宣读了日本天皇向中国派兵的战争诏书。在台上出席大会的都是东京上流社会大财阀大军阀即各种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在台下的就是属于劳动人民的工人、学生、市民、职员、妇女和儿童。人数最多声势也最浩大的是来自东京造船厂的十万工人阶级的队伍,他们热泪盈眶地倾听神圣天皇的伟大号召,决心造出更多更好的航空母舰支援前线。台上台下同仇敌忾,一齐挥动胳膊喊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口号,誓做浴血奋战的前线将土也就是屠杀中国人民的刽子手的坚强后盾。心潮澎湃的松井将军当场宣誓,决心打败万恶的中国军队,占领上海城,让日本天皇的光辉照亮那片黑暗的亚洲大陆。史载:第一次东京出征会的时间正好是昭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好战的日本人民积极响应天皇的战争宣言,在中国和亚洲其他地方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大约三千万以上的中国人民。八年之后的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饱尝美国原予弹之苦的日本人民心情黯淡地在同一地点聆听天皇的投降诏书,岛国的太阳就这样不可挽回地陨落在世界东方。九千七百万日本人民在付出沉重代价之后终于痛苦地认识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真谛,那就是太阳并非属于日本而是属于全人类,任何试图制造太阳神话的民族最终都将受到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