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的鲛人虽是按兵不动,却仍旧虎视眈眈簇拥在灯柱前后。封郁唯恐刺激到群鲛,说话时声量放得极低。不想他话音未落,满室的雄鲛竟齐齐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伴着含混不清的海洋语言,震得莲兮耳根生疼。
南海的雄鲛名声在外,勇猛有余,心智却稍嫌愚钝,向来唯鲛王马首是瞻。莲兮原本估摸着朔阳一死,便能拣着鲛人松懈之机脱身而去。不想鲛王被封郁斩杀,只叫鲛族众人惊怔片刻,随即便卷土重来,怒气汹汹更甚从前。
莲兮怀抱着满身乌痕的素茴,抬眼望去,只见四面包抄而来,尽是鲛人狰狞的獠牙与尖利的勾爪。漫天闪动的银白鳞光,刺得莲兮满眼晕花。她自负一双对剑舞得天下独一,却不曾知道,即便有梦龙鸾凤相伴,她也不过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
千百杀意直指而来,莲兮深吸了一口气,将双剑收回掌中。
这海洞位处海渊深处的岩石底端,四壁穹顶虽是破旧,却极其牢固。若是莲兮纵地化龙,仰仗着陡然剧增的巨大龙身,或许能侥幸震碎海洞逃出生天。又或者不过是作茧自缚,在这逼仄的洞穴内沦为群狼嘴下的困兽。莲兮没有十足的把握,却再无两全之法,只能孤注一掷,作此一搏。
她将素茴扛在肩上,左手扯过封郁,右手飞掐起化龙之诀。
最后一道演指还未掐完,鲛人的尖爪已勾向眼前,直捅向她的瞳中。
她后仰之际,只听一声凶厉的龙吟,呼啸着踏海而来,立时将鲛人的嘈杂嘶鸣压了过去。
他——倒是个守约的家伙。
莲兮心头一松,掐诀的手指滞了半刻,只见眼前那鲛人的额心处,猝然戳出一截玄黑的箭头。这一箭破海而来,力道掐算得精准,若是浅一分,便不能贯脑而入,霎时致人于死地。若是再深一分,却有可能伤及莲兮。
箭尖带出的零星血渍,扑朔在莲兮的额前,叫她醒觉过来。她向着发箭之处飞瞄一眼,果然瞅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倒挂在海洞的穹顶上。那人一身玄黑的衣袍,隐没在海岩的阴影之中,唯独发顶龙冕上的一颗夜明玉珠荧荧泛着幽光。
胧赫左手掂着青玄角弓,右手引弦飞速。以龙鳞所化的十余枝青羽黑箭从他的指端瞬发而出,裹挟着暴烈的杀意,如同骤雨疾下,陆续贯入鲛人的脑袋。逼人的箭力将众多雄鲛生生钉死在地上,成排连片的鲛人栽倒在莲兮的脚前,箭尾的青翎尚在震颤之时,箭下的鲛人却已死透。染血的黑箭经他伸指一唤,便倒溯回青弓之间,重又被他引入弦上,向着存活的鲛人飞射过去。周而复始的数十次挽弓引箭,在他的双臂间流水似的利落,一气呵成,无一虚发。
汇集在灯柱边的的鲛人眼见着同伴纷纷被射穿脑门,一时茫然无措。胆子怯些的,抱着头便要往海洞外逃窜出去,胆子肥些的,却不忘初衷,还要提爪甩尾来取莲兮与封郁的性命。
莲兮抱着素茴,一柄鸾凤握于手中,从从容迎着雄鲛的脖颈抹去。不想剑尖还未触及鲛身,胧赫的长箭却先一步飞驰而来。莲兮不甘示弱,还要提剑去刺边上的鲛人,却屡次被胧赫抢先半步,一箭击杀。
莲兮与胧赫相识的三千余年间,两人借着切磋的名目不知恶斗了多少场。即使闭上眼来,莲兮也能将他临风挽弓的姿态描摹得详细。在她的记忆中,自他指端射出的箭向来平淡若水,杀意尽褪,每每暗放冷箭之际,总是毫无征兆,叫人防不胜防。他常年司职于暗处,精修于此,成名于此,更是自负于此。
然则这一日他的箭精准依旧,却张扬着莲兮从未见过的赤裸煞气,浮躁非常,让她陌生。
眼见着洞窟之中鲛尸堆积,残活的鲛人都溜了个干净。
莲兮空握着鸾凤,不满地咂嘴道:“本公主何时要你多事帮忙了……”
她对着胧赫,纵是心底多少感激,终究是要嘴硬一句的。
昔日里,他在夷山对她许下的箭笛之约,不过被她当作一句戏言。若非被朔阳偶然吹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发现,那竟是一枚只供千里传音,却不能发出声响的哑笛。
她不曾在意,他却时时挂心。
便是大大咧咧如莲兮,这一回也是真心觉出几分愧疚来。她见胧赫从洞顶翻身跃下,一句感激正要从嘴里蹦跶出来。
忽听洞外悠悠传来一句沙哑的话语声:“孟章神君跑得倒快,找着人了吗?”
这声音莲兮听着极是耳熟,她诧异之余,只见三五成群又有几个人影先后窜入了海洞之中。她定睛一看,来人全是墨衣紫带的打扮,领头的那个,正是在汉阳花街上被莲兮削光了长髯的天刑司仙官。
第七四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7)
那人刚一踏入海洞之中,不知是被莲兮惊着了,还是被满洞的鲛人尸身吓坏了,竟急退了两步,险些从洞口跌了出去。他稍一镇定,才提声喝道:“龙莲兮你果然在这!还不快快就地伏法?!”
听着“伏法”两字,胧赫肩上猛然一震,连着发顶龙冕上的玉珠也颤了一颤。他并未正眼来看莲兮,只瞟了一眼她怀中的素茴,淡淡说:“没得救了。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