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文答应一声,鼓起勇气,冲进人潮。帽子都被挤歪了,还没看到他表哥,却听得前面忽有人大声说:“贺举人,这是!”
贺敬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灰绸直缀,吊着个毛领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挥手。男子身边站着的,可不就是谢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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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上京的路,贺瑶芳不是头一回走了,上一回年纪还小,沿途风物皆记不得了。只记得路很长,走得很苦,一摇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脸极黑,一回头,何妈妈也不见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两三人,然后就都消失了。哪像现在,一家人虽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须全尾地上京了——虽然比记忆里早了两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车队拖得极长,罗老安人几乎将家当都带上了。粗笨的家具留在家里,细软、车马、书籍、仆妇……统统装上了车,细一数竟有十数辆。老安人与贺敬文各乘一车、拜托了张老先生与贺成章同乘一车、三姐妹又是一辆车,又有仆妇们看着包袱的三、四辆车,后面是数辆装着箱笼的大车。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听起来很有些悠远的意境——至少张老先生是乐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听老安人说:“犬子要温书备考,恐顾不得俊哥了,还请先生沿途看顾他一二。”就知道这老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是想叫他教导贺成章呢。
张老先生最怕麻烦——他自己感兴趣的除外,便顺水推舟推了这样活计,横竖贺成章年纪还小,功课并不繁重。张老先生以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导,也越难教,所谓三岁定终身,说的就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学到的道理,是会影响人一辈子的。一个教不好,就要误人一生。对于有良心的老师来说,学习越小、越担心。如果老师命好,遇到一个自身就正的学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经过这数月观察,张老先生便以为,那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学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说,可这个小男学生,确是个好苗子。张老先生既已决定跟着上京看热闹,“安闲养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们家答应给我棺材钱了,我就赖你们家不走了,这学生,我也教了。
听了张老先生这话,上至老安人、下到贺瑶芳,人人称意,贺敬文也喜不自胜:“犬子交与先生,我才能放下心来。”
张老先生面皮一抽:“好说好说。”只要不是教你,都好说。
张老先生原是为了留在贺家,不得不多担一份差,及教了贺成章,见这学生记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划,只要中间不出纰漏,科场上当比他父亲更有前程才对。更因偶见他小小年纪,看到父亲的背影面露忧色,又因长姐偶尔冲动而叹气——这些个却又丝毫不与人抱怨。便觉得这学生很有些“前途无量”的意思,越发用心教导他。
贺成章很是佩服他的学识,也觉得这个夫子和蔼可亲,又不端着架子,更不装样儿,实在是个可以师法的好人。更因牢记亡母嘱托,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顶门立户,必要考试做官,学得也愈发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辆车上,张老先生于教授功课之余,时常与贺成章讲些个人情世故,又说些南北风物。师生颇为相得。
说来贺瑶芳与张老先生相熟得是,张老先生看她,却总有一点隔阂。贺成章拜入张老先生门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实是奇妙已极。然而贺瑶芳并不在意,只要张老先生将贺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读书实用得多了。
贺丽芳亦知此理,汀芳问:“先生现在不大教我们了,为什么呀?”时,她便说:“俊哥读书要紧,他日后要考试的,我们又不用考。你要认字儿,我来教你,你不许抱怨。”汀芳胆子小,听长姐发话,乖乖点头,抱着书坐在她身边去了。
贺瑶芳听着她们一问一答,轻轻撩开窗帘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长途漫漫,正适合发呆养神。张老先生这头老狐狸居然与俊哥这忍辱负重的黄牛投了缘儿,也是有趣。要说老狐狸肚子里没有黑水,贺瑶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喜欢有那么一二个干净的好人,看着这好人一路顺遂,不顺遂时,还要帮扶一把。
贺丽芳教了小妹妹一阵儿,忽觉得安静,扭头一看,贺瑶芳正在发呆,伸手将车窗打落了下来:“天还冷着你,你就掀开了帘子看,仔细冻着了。捧好你的手炉子,往里坐坐。”又扯件大毛的斗篷将贺瑶芳裹紧了。
贺瑶芳微微一笑,倚着板壁闭目养神。大家都还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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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老安人心中重儿孙,早在察觉张老先生比吴秀才更顶用的时候,就跟儿子商议过将张老先生换给贺成章的事儿。彼时张老先生不愿,只得暂且按下,其实这份心思并不曾熄了。今遇着了机会,不顺着竿子爬一爬,简直天理难容!轻轻几句安排,就将张老先生调给了贺成章。
办成此事,罗老安人因背井离乡而生出来的抑郁之情都减了不少。所可忧者唯有一样——张老先生原是女孩子们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孙女儿们闹将起来要怎么办?这个“孙女儿们”特指的是贺丽芳,汀芳还小,不懂事儿,闹不起来,瑶芳乖巧软糯十分懂事,不会闹。贺丽芳在罗老安人眼里心里,那就是个刺儿头,争强好胜,不肯吃一点儿亏的主儿。出门在外,又不能将她关禁闭,闹出来叫人听到了,指指点点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胆了半天,贺敬文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担心的事情——父母尊长做的决定,哪有小字辈儿插嘴的余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对。他又没事儿人一般跑到车上温书了,气得老安人险些将那串摩挲了几十年的数珠儿给捏碎了。
一气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却又丝毫不见贺丽芳跑到她面前来理论,反而将两个妹妹揽在身前,不令她们去打搅贺成章读书,罗老安人才放下心来。又想,这大姐儿虽然好胜了些儿,大道理上倒不不错的。又将贺丽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觉得她大事倒也没很错格子,行止失当之时,大约是畏惧有后母。
想到后母,又想到了柳氏,万没想到柳推官是这等小人,想来他闺女也不是什么好人,幸亏没将柳氏娶进门来。柳氏不合适,贺敬文却又不能不续弦,这续弦又要到哪里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车里陪侍着,见老安人捻数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拦着人不令去打搅到她。老安人连想了几日,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宋婆子不得不来打扰她:“安人,将到运河边儿上了,明儿就要换船一路北上了,要怎么安置呢?”
大正月里的,穷人也得过年呐!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寻个驿馆且歇下,问问驿丞。我记得先前南下的时候,也有商贾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没出过远门儿,附和道:“是呢,我也记得那回随您南下的时候,他们买卖人为了逃税……”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个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时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诰命的,他们携带的行李、货物皆不会有人盘缠征税,故而商人为免盘剥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载的货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寻觅官宦之船队,宁愿孝敬与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税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动请缨,去寻她丈夫宋平,问这驿丞打听有无过往商客。不多时,宋平去了大半晌,才回来说:“有一户贩丝的,只是要过了灯节再走。小的去问明了,走惯了的船家都说,这时节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边儿河还没解冻呐,不如等几上几日,与他们同去。咱家也好仔细打听打听,雇两艘好船、寻几个可靠的船家。”
罗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复命人去请张老先生来,问他是何主意。张老先生道:“停几日也好。这一路北上,沿途颇荒凉,不如在此地过个热闹的灯节。且过了初七日,已有铺子开门做生意了,正好采买些物事船上用。”
罗老安人深以为然。既离了本乡,没了李章这讨债鬼,又没了柳推官这短狐,贺家上下便不十分着急赶路,只消在春闱前数日抵京安顿下来即可。于是下令且在水驿住上几日,待过了灯节再换船北上。于是宋平去张罗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来拜见老安人并举人。商人机灵,早备下了礼物并些盘缠,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说这人懂理数。便是贺敬文,因这胡姓商人理数周全,也笑骂一句:“他倒机灵。”
这胡姓商人旧年从南方收了丝,遇事耽搁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过完年,便要趁着旁人没动手,去抢个先儿。一应船只等俱是妥当的,又要借罗老安人的东风,也代贺家打点,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灯节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灯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