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于一种无法医治的血液病,过了九年,即将从大学退休的父亲也猝死了。那是一个暑假,父亲与研讨会的学生、助手们一起合宿于民宿时,溺死在了海里。
民宿主人那时正在准备早餐,从厨房的窗户看见了正往海里走去的父亲。他还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个时间有点太早了。过了一会儿再看向窗外时,父亲已经被海浪吞没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鱼在水里跳,飞溅的浪花染上了朝霞的颜色,散发着很美丽的光。”他这样告诉来接父亲的小鸟叔叔。
没有人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那么早的时间一个人去游泳。合宿自由活动时,大家都在尽情享受海水浴,他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一次也没去过海边。学生们甚至以为他们的教授是不会游泳的。但就在那天清晨,父亲却独自换上泳裤,没拿毛巾,也没做准备运动,就这样沉入了还残留着夜晚寒意的海水里。他穿的是一条很旧的泳裤,颜色已经褪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腰上的绳子也烂了一半,屁股后面的布料薄得似乎稍微用力拉扯一下就会裂开。辨认遗体的时候,小鸟叔叔产生了一种念头,觉得这条泳裤似乎早就已经咽了气,因某些原因而走失的躯体现在终于回到它应有的归宿。父亲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
父母双亡时,哥哥二十九岁,小鸟叔叔二十二岁。那之后,兄弟两人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小鸟叔叔是一家金属加工公司的宾馆管理员,从家里只要骑十分钟左右的自行车就能抵达宾馆。时间上比较自由,有什么事的话,他可以立刻回家照顾哥哥。
宾馆前身是当地一个富豪曾经持有的别墅,金属加工公司把它买下之后改造了一番,用于招待贵宾。庭园是个斜坡,阳光充足,成了玫瑰园。宅子由石头砌成,精雕细琢,充满优雅风情。本身并不大,但因为南侧有一个敞开式的露台,使得整体有了悠闲的氛围。用于宴请的大厅、谈话室、吸烟室、阳光房,每间屋子都被收拾得让人备感舒适。
小鸟叔叔的工作就是时刻保证宾馆的完美状态,随时迎接所有来访者。安排清洁工和玫瑰花匠的工作、定期检查空调设备、清洁窗帘和绒毯类、补充消耗品、修理家具等等,内容虽然很多,却不会十分繁忙。他只需要联系那些专业的公司,写写订单就可以了,实际干活的都是外面来的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观察别人有没有按照要求完成工作。总的来说,这份工作只是默默地维持古老宅子的运转,不会孕育任何新事物。小鸟叔叔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半地下的一间小屋充当了管理员办公室。除了锅炉室和仓库以外,这是宾馆中唯一一间阳光照不到的房间。不仅仅是阳光,优雅的装饰品和玫瑰花园也不属于这里。墙边仅仅摆放着简单的办公桌和转椅,剩下的就只有嵌入式书橱里摆放的书本,其他什么也没有。房顶很低,墙上的涂料已经剥落,地板泛着冷冷的湿气。与地面齐平的窗户已经多年没有打开过,锁已经转不动了。
小鸟叔叔就在那间屋子里等待总部打来电话,通知有关宾馆的使用安排。招待客人的机会一个月也就两三次,其他的时间就只是在等待那些素昧平生的来访者中一天天度过。宾客确定之后,准备工作自然会因人数和目的而不同,但不管怎么样,小鸟叔叔都能迅速地应对。和上门的大厨碰头讨论,确认餐具,补充酒水,准备礼品。需要做的事情都是固定的。
宾客们的职业五花八门,既有合作公司的相关人士,也有政府官僚;既有学者,也有艺术家;有的人从外国远道而来,有的人则拖家带口地来访。小鸟叔叔总是在宾馆入口停车的地方迎接他们,但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这个驼着背、垂着眼的男人。愉快的谈话和热腾的佳肴都近在眼前,却是他无法触及的。在那座宾馆中,他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恨不得连影子都要抹去,言谈举止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树上啄食的小鸟一样。这对他而言一点都不困难。不打扰宾客们的思维,不闯入他们的视野,当然也没有一句谈话,平静地目送他们离开。让小鸟们吃够足以御寒的粮食之后安全归巢,就是小鸟叔叔的心愿。
没有宾客来访的日子里,小鸟叔叔习惯在十二点时关好门回一趟家,并在路上的面包店里购买两人份的三明治。关门要花五分钟,骑自行车要花十分钟,在面包店买东西要花五分钟,按照这样的时间,哥哥提前加热好罐装浓汤,等着他十二点二十准时回家吃午饭。锅里的浓汤煮得不会过分浓稠,也不会夹生,煮得恰到好处。
两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吃起了三明治。如果不管的话,哥哥只会吃喜欢的鸡蛋和牛肉罐头。出于营养考虑,小鸟叔叔会劝哥哥多吃一点黄瓜。
“嗯。”
哥哥听话地遵从了他的建议。
两个人不会过多地谈话。偶尔,哥哥会零零碎碎地说起中午出现在中庭的野鸟,小鸟叔叔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碰到不确定的鸟类品种时,翻开野鸟图册进行对比。图册一直放在餐桌的一角,和盐瓶、胡椒瓶、餐巾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多亏了它的存在,小鸟叔叔才能很快地记住山雀、小星头啄木鸟、白头翁在“波波语”中的叫法。
“今天来了一只斑鸠。”
“那就是冬天到了。”
“嗯。”
“你在树枝上插苹果了吗?”
“可是斑鸠不吃苹果。”
“为什么?”
“它在客气。”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