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后,他又被人推着回到了起点。
他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还是一个傻子?是一个勇者,还是一个懦夫?我为什么成了这样?我究竟抛弃了什么?我又剩下了什么?是别人抛弃了我,还是我把我自己抛弃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见另一个汪家义,从他沉重的肉身分离出来,站在床前,带着狡黠的表情,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脱下长衫,换了中山装,你就不是你了?孙猴子###七十二变,不也还是孙猴子吗?能变成啥?玉皇大帝驾前除了允许他翻几个筋斗,哪里找得到他的席位?任他翻得再高,最后落脚,还是在花果山。弼马温算啥?那也能叫官儿?说没就没啦!”
他睁开眼睛,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汪家义就消失了。可是那些话却在脑子里盘桓着,挥之不去。生命中的两条线索都从他手里失落,被风带着在空中忽上忽下,飘浮不定,怎么也抓不住。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的牺牲和服从,忽然都变得毫无意义。一种解脱痛苦的诱惑越来越强地吸引着他,在生命的另一头,站着梅秀玉、家廉和繁丽。他们无声地喊着:“过来吧,这里才有永恒的宁静与平安。”
家瑛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生得黑,绰号叫皮蛋,那年也有十一二岁,天天跑到学校看热闹。一天,家义瞅住他在窗外,匆忙写了张条子,从门缝里塞出去,要他交给李兰茹。皮蛋受此重托,捏着条子飞似的跑走了。
益生堂 第二章(24)
李兰茹把条子展开,认出确是家义的字。晚上,等天完全黑了,她悄悄溜出门往东门外的观音阁拐去。为了壮胆,还特意抱上了汪苏。观音阁建在东门外河边高高的石岸上。坐北朝南,门前青石墁地,一道青砖砌的护栏沿石壁边缘而起。朗月当空的夏夜,常有人到这儿来纳凉,站在护栏边,听十米外花溪河水的喧哗,看月色在水面上像薄纱一样飘浮,轻风吹来,真会觉得是观音手里的竹枝拂面。
护栏外是一片菜畦,顺河滩延展出去几十米远。种植这片菜园的是一些马姓回民,这块河滩地也便得名为马家菜园。在观音阁西面更高一层的山坡上,耸立着清真寺的白色穹顶,在清朗澄澈的夏夜,与天上的明月一起,辉映着河滩上那一片片织锦似的菜畦。
观音阁大门洞开,里面漆黑如墨。阁里的香炉和观音塑像早被红卫兵的大锤击得四分五裂。观音倾倒在地,含笑睁着眼睛,带着一副洞知天下的超然与恬淡。红卫兵嬉笑着,恶作剧地在上面浇上小便。尿液顺着观音的脸流下来,像两行污浊的眼泪。庙里若没了香火,就是一块恐怖之地。李兰茹前后找了一圈都没见家义的影子,汪苏吓得搂着她脖子,直喊:“妈妈,回家。”李兰茹说:“你往头顶上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汪苏抬起头,看见天上一弯月牙儿,像人眯缝着的睡眼。
李兰茹抱着她,绕观音阁又找了一圈,除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依然不见任何动静。正要上坡回去,隐约看见一个人顺着坡往这边走。她躲在黑暗里,搂着汪苏,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
人影到了跟前,也在紧张地四下张望。李兰茹确定是家义,闪身从黑暗里出来,悄声说:“我们在这儿。”汪苏刚喊出一个爸字,嘴就被李兰茹捂上了。
家义快步走过来,默默地把汪苏接过去,贴在胸前搂着。李兰茹一句话没有,眼睛却已经湿了。家义从裤兜里掏出一沓东西递给她。“这是我的工资,你收好。”
两人找了个石阶坐下。汪苏偎在家义怀里,恐惧消失了,睡意袭上来。家义哄着她说:“睡吧,睡吧。”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呼吸均匀了。李兰茹说:“你们学校昨天来人找我了。”家义在夜色里侧头看着她,觉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沉陷下去。李兰茹口气平淡地说:“你别怕。他们要我跟你划清界限。我不会的。”家义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花溪河连绵不断的流动的水声,轻声说:“你要觉得跟我离了对你有好处,你就离。我不怪你。”
河岸边的柳树林子,在夜色里像边缘不清的晕染的水墨。偶尔有几只鸟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悠长。李兰茹说:“我是怕你怪我,才不同意划清界限吗?”她靠在家义肩上,说:“我去学校看过大字报了。他们说的问题我都知道。”家义赶紧说:“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你跟我生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李兰茹说:“你既然有这个话,我就信你,我等你把问题弄清楚。”家义绝望地说:“等我的事情弄清楚,恐怕石头都要开花。”李兰茹说:“石头开不开花我不管。我从小见过河沟涨水。水一来,啥都淹了。水一退,啥又都出来了。”家义说:“你太幼稚了,你以为这是河沟涨水吗?”李兰茹问:“你的意思是叫我不再等了?”家义低头去看汪苏。夜深风凉。汪苏在睡梦里紧紧贴着他。
李兰茹把他扳过来,在夜色里盯着他的眼睛。家义不敢看她,目光躲闪着。就是这一躲,让李兰茹看出他没有说出的心思。李兰茹看着被夜色覆盖的菜畦,突然感到浑身没有四两力。汪家有个媳妇七年前就死在脚下这片园子里,南门街的人都知道她是被丈夫要了去的。甚至有人说,曾在夜间看到过她,穿着一身白衣,在菜畦间游走哭泣。然后顺着花溪河,直往西走。难道自己将要成为汪家第二个寡妇?难道母亲砸锅卖铁换来的一切,真要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家义听见她哭,心里更加绝望。他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汪苏在他怀里动了动,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妈妈。”
李兰茹突然发狠似的站起来,说:“行,想死都去死。两个孩子该咋的咋的,我也不管了。”家义看着眼前一片无边的黑暗,哀叹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李兰茹说:“你是男人,你撑不下去,我就撑得下去了?你以为我没被人架飞机,没在外头游街,日子就比你好过?光是看看那些人的眼光,就能让你死一百次,一千次。”她已经开始出现幻听,耳边时不时会炸响一声“打倒汪家义”的口号。她领孩子去食堂吃饭,事务长说:“汪家义的孩子以后不能在这儿吃饭了。”她跟汪苏在街上走,总有人冲着她的背影吐唾沫。
家义更紧地搂着汪苏,说:“我现在啥都没了,你叫我怎么撑下去?”李兰茹说:“你咋能说啥都没了,难道我和孩子不是你的亲人?”因为怕人听见,两人都把声音憋着,话句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充满了凶狠。
汪苏在家义怀里睡得对一切都浑然不知。李兰茹坐下去,把家义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声音低缓地说:“我知道你难。可如今又有几个不难的。你大哥屋里被抄了,你嫂子大病一场。还有你四姐,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拖着你弟弟那个孤儿,像牛马一样下力。你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再出点事,叫这么多人咋活?”家义辩解说:“我不死,他们也不会比现在活得好。”李兰茹说:“你死了,他们就比现在活得好了?你忘了你们老三死后,你弟媳妇有多惨?”家义把脸贴着汪苏,低头不吱声。
益生堂 第二章(25)
远远地,风吹着杨树林发出的哗啦啦的树叶击掌的声音清晰可辨。李兰茹说:“只要没人把你的脖子硬往绳套里塞,你就得好好活着。你得像我,把眼泪吞下去当饭吃。”
家义羞惭地低着头,好半天才悄声说:“我得走了。”李兰茹依旧抱着他的胳膊,说:“你摸着第三颗扣子给我发誓,以后再不往绝路想。”家义便摸着胸前第三颗扣子说:“我要往绝路上想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李兰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是骗我,叫我两个孩子当了孤儿,我就是跟到阴曹地府也不放过你。”家义说:“我已经赌咒发誓,咋还会骗你?”李兰茹这才松开手,轻声说:“他们打你的时候,别叫他们把头打坏了。你是个教书匠,等这事过去,你还得用脑筋。”家义感动地腾出一只手把她搂进怀里,他觉得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他心爱的妻子,现在他的心灵深处已经和李兰茹融为一体。
他抱着汪苏上了坡,又搂着在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才交给李兰茹。他脸上的表情比来时平静了许多,眼光也不再躲闪了。他跟李兰茹说:“我不能送你了,我俩得分开走。”李兰茹说:“你先走。”家义就顺着坡往北去了。
李兰茹看着他的身影拐过清真寺,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被一阵巨大的空虚压倒。她抱着汪苏,坐在菜园外的坡地上,伴着河水的哗哗声,压抑不住地哭泣起来。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响,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竹。红卫兵分出了革命派和保皇派,两派之间水火不容。省城武汉七月二十日发生了震动国内的“七二○”事件,茅山的革命小将也受到鼓舞,竟至于兵戎相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成为拥有枪杆子的乌合之众。派与派之间为了示威,竟然用雷管和炸药制造爆炸事件。有的在城墙上掏个洞,将炸药放进去,点燃了,轰一声巨响,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一时间,整个茅山草木皆兵。天色一暗,家家就关门闭灯,非有要事,不敢外出。李兰茹却不知害怕,身边世界的混乱和危险,远没有家义的话给她造成的恐惧强烈。这时她才明白,家义和益生堂并不是两回事。益生堂就像他背后拖的一道影子,不管他走到哪儿,只要有阳光,影子就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管能不能被接纳,从她和家义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就等于一步踏进了益生堂永远难以摆脱的麻烦里。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不安。
汪苏被她的哭声惊醒,害怕地叫着要回家。她这才止了眼泪,抱着她,顺着坡一步步往南去了。
半个月后,家义因为造反派日益为各自阵营的利益大伤脑筋而无暇顾及,渔翁得利地回了家,但李兰茹却因为他的牵连,不久被单位派到地区去办学习班。界限总是需要划清的,不主动划,就会被动地被重新排队。
汪苏、汪若第一次随家义住在学校。老房子光线不好,白天也很幽暗,屋里的书和什物总是混沌一片。汪苏时常看见家义坐在窗前,既不写字,也不看书,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无言地坐上很长时间。这时的小屋不仅显得幽闭,连气氛都有些沉闷。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汪苏也感到了心里的压抑。
到了晚上,家义出去开会,汪苏、汪若被他反锁在屋里。汪若刚刚点了牛痘,胳膊已经溃烂得显出里面的红肉。晚上,化脓的伤口疼痛难忍,无法入睡,需要汪苏举着胳膊不停晃动才能减轻疼痛。一旦停下,她会立刻在睡梦中惊醒,开始哼叫。汪苏不满四岁,却要在困倦至极的清醒中,一边替汪若晃动胳膊,一边恐惧地竖着耳朵。外面不断传来的嘶喊和风吹动大字报发出的哗哗声,让她心惊肉跳。石头场子里偶尔有脚步声响起。她激动地心跳着等待它走近,再走近,然后又失望地听着它渐渐远去。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直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传来钥匙捅进锁孔的声音,她的等待和倾听才会戛然而止,然后困乏至极地酣然入睡。
家义丝毫不知道汪苏在经历这样的煎熬,也没有发现孩子在一天天变得委顿,眼神充满畏惧。直到有天半夜,他被身上热烘烘、湿溻溻的感觉弄醒,起身往身下一摸,发现汪苏把半张床都尿湿了,他才知道孩子是在怎样的困境中挣扎。他一边喊“汪苏,起来”,一边拍打她的身体,想让她醒过来。汪若被吵醒开始哭,汪苏却还是睡得如死过去一般。他只好把两个孩子挪到干处,自己溻着尿湿的地方,一夜迷糊到天亮。
早上起来,家义问汪苏:“你昨晚尿床了,咋都不知道醒?”汪苏睡眼惺忪地说:“我困。”家义说:“每天七点多就上床睡了,咋会困成这样?”汪苏说:“我每天都是听见你回来才睡觉。”
家义不相信地看着她,感到意外和困惑。他有时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难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在床上睁着眼睛熬六七个小时?他问:“你为啥不睡?”汪苏小声说:“妹妹疼,哭。我怕。”家义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泪光盈盈,心疼地把她抱在腿上坐着。他已经不需要去问汪苏为什么害怕。脱出常轨的生活,连大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何况一个孩子?
李兰茹一个月后从学习班回来,汪若的脓肿已经消了,伤口开始愈合。汪苏却从此落下一个毛病,晚上家里只要有人外出,她就心神不宁。不管多晚,非要等外出的人回来,听见门扇关启的那一声响,才能安然入睡。即便她自己后来成了家,做了母亲,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
益生堂 第二章(26)
9
派仗渐渐平息后,汪苏和汪若又可以在幼儿园送全托了。汪苏住大班,汪若住中班。大班有个男孩,母亲在粮食局开票售粮,先天多了份优越感,恃强凌弱,十分顽劣。汪若生得瘦小,但凡被他碰见,揪住头发就打,边打边喊:“打死你个走资派!打死你个走资派!”汪若毫无招架之力,被他骑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哇哇大哭。汪苏看见了,总是冲上去给妹妹帮忙。俗话说:一人难以敌双。可汪苏两姊妹却打不过他一个,常常是两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去李兰茹看见问起来,汪苏撒谎说是摔的。李兰茹不相信,说:“摔的?还能两个人都摔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汪苏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李兰茹说:“你是姐姐,还指望你照顾妹妹,你倒好,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有啥用啊。”汪苏不敢辩解,心里憋着气,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一定要找他算账。
下次又来了。孩子们聚在场子里玩,老师都不在跟前。汪若坐在滑滑梯最顶端正要往下滑,那男孩子从后面猛推一掌。汪若身体失控,从上面重重摔下来,摔憋了气,嘴脸青得像紫茄子一样,却哭不出声。一圈孩子都吓坏了,男孩子也没想到事态有这么严重,吓得从滑滑梯上三步两步跳下来,准备跑。汪苏红着两眼,像一头疯狂的小豹子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就势骑上身,两只小手在他脸上又打又挠,疼得他大喊救命。汪若也终于哭出了声。场子里一片混乱,有胆小的孩子早跑去找老师了,老师过来,用力把汪苏拉开。那孩子吓得躲在老师背后,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再不敢出来。汪苏不顾一切的疯狂,把他镇住了。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家长们都来接孩子。卖粮的妈妈一见儿子脸上的指痕,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是咋啦?谁打的?谁打的?”男孩子告状说:“是汪苏。”女人说:“你长手是干啥的?她打你,你不会打她。”当下拽着他就去找老师。老师说:“孩子打架,打打就好了,何必认真呢?”女人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尖着嗓子喊起来,“你说得轻巧!我儿子被人打成这样,我能不认真吗?到底是谁打的?你说。你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恰在这时李兰茹来接孩子。男孩子见了,用手一指。“就是她,那就是她妈妈。”女人正好就势下坡,把孩子一拽。“走,我们找她去。”
李兰茹刚拉着汪苏、汪若要走,被那女人迎面拦住,指着自己孩子的脸要李兰茹看。汪若吓得直往李兰茹身后躲。李兰茹看了孩子的伤,连连道歉,转过身去训汪苏。汪苏委屈地说:“他把妹妹从滑滑梯上推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