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湖横了他一眼,举起酒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仰脖一饮而尽。
苏清岚默默地望著他,眼中渐渐升起一抹怜惜之色,片刻後又转为宠溺,轻轻叹了口气,暗道你的心愿我总会替你完成的。
才见阳春旖旎残,又闻蔷薇一院香。探花府中的墙蘼红豔豔地爬过墙头时,凌文湖的好日子终於到头了,两个月的告假正式结束,萧怀瑛为此特地前来教导他为官应尽的本份,凌文湖虽不爱听,倒也知道自己这个官做得实在是不象话,第二日一大早起身,爽爽快快地套上官服,直奔皇宫上早朝去也。
他官小人微,上朝的时候缩在角落里,廉远堂高的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这麽个人,目光转到他脸上时,微微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缓缓移开。
凌文湖封的是一个从六品的散官,本没有早朝面君的资格,无奈他中的却是探花,位列三甲,萧朝有律,三甲内不论官位大小,事京务者,两载须朝,凌文湖想偷懒都不成。
下朝後,凌文湖与几名小官照例规规矩矩垂首站过一旁,单等前方一摞子朝廷重臣离开後才敢启步。刚刚跨过金殿高高的云石门槛,便见一人手持玉骨扇默默地站在殿门右侧,身後跟著几名小太监。
凌文湖是惊弓之鸟,见著此人头一个想法就是快溜,冲了两步发现不成,对方好歹是个王爷,又有那麽多小太监眼睁睁地看著,自己连个礼都不行好像不太妥当。
叹了口气,凌文湖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死在这个人手上,怎麽头天上朝就这麽倒霉呢!他无奈地回转身,离萧怀瑜远远地纳头便拜:“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他爷爷的,这儿可是皇宫,那两人安置的眼线定然无处不在,今日可千万别再出什麽乱子,小晏还在家里等著他呢!
说起来,这位瑜王爷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自己的表现还不够明朗吗?做什麽三番五次纠缠不清?就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多给点金银不就得了,何必搅得人日子都过不安生,还无端端连累可怜的小晏吃鞭子。
萧怀瑜紧紧握著手中的玉扇,双眼在那人身上来回逡巡,心中百味陈杂。他病重时皇帝曾亲往王府探望,见儿子说话都甚是吃力,心疼不已,当即下旨令他搬至宫中静心休养,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方才渐渐康复。
他本是个极其死心眼儿的人,做事从不打退堂鼓,七天前恢复早朝便不屈不挠地想著定要找凌文湖好好聊聊,谁知竟未在金殿之中见到那人的身影,心下忐忑难安,传了小太监前去打探,方知凌探花在他发病的第二日便告了病假,至今已快满两个月了。
他原想不管不顾冲去探花府探望,又怕凌文湖病体未愈惹其生气,只得作罢。好不容易终於把人给盼来了,看那样子似乎清减了不少,官服宽大了数寸,萧怀瑜胸口猛地一揪,又是难过又是心疼,暗暗咬牙。
凌文湖见他愣愣地不说话,心底哀叹著又被罚跪,老子是真地和这瘟神有仇。罢了,看在你差点病死的份上,跪就跪一会儿吧!这辈子跪得还少了,最多回去後让小晏好好揉揉。唉,年纪虽然不大,可腿骨似乎是不行了,特别是膝盖处,每逢阴雨天便又胀又疼,用热面巾捂著都不见效,小晏为此也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傻孩子一个。
他跪得神游天外,一会儿想双腿这毛病不知道能不能治,不能治就算了,多留些银子对小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会儿又想小晏这孩子就是喜欢哭哭啼啼,一点儿男人样都没有,得迫他改一改;隔会儿再想小晏前儿晚上对他摊牌,说什麽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以後死也要死在一起,绝不跟那位苏清岚苏榜眼,唉唉,这孩子是直脑袋,现在长大了,他的话是不听了,伤心;不觉又想到这两个月只顾著养伤,清明之後便再不曾去瞧过公子,连下了几场雨,只怕坟上长新草了;稀里糊涂又回到小晏身上,想小晏现在的字是写得愈发端正,凌家的梅花篆总算没有失传,哎哟,对了,还有一位会写梅花篆的人呢……越想越来劲,想得入迷,连萧怀瑜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现。
瑜王见他笔直地跪著,脑袋下垂,视线盯著地面,一动不动,心里恍然明白,这人走神了!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想问他两句话,又怕他一时不察直言冒犯,自己倒无所谓,只怕旁边那些小太监听进耳里日後乱嚼舌根,想了又想,最终叹了口气,何必为难他呢!低声道:“起来吧!”
声音虽小,凌文湖却生生骇了一跳,迅速伏地叩首:“啊……王爷恕罪……嗯……哦哦,谢王爷恩典。”抬头便见几名小太监捂著嘴偷乐,这才发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那人明明只是让他起来而已,什麽罪不罪的。
萧怀瑜却一丝半点都未觉得好笑,心中反而黯然不已,就这麽站在他面前,一个大活人就这麽站在他面前,竟然完全没能进得了他的双眼,一句“起来吧”把他唬成这副模样,难道他们之间果真是再也回不去以前了吗?
斟词酌句,萧怀瑜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
凌文湖老老实实地回答:“多谢王爷关心,已经痊愈了。”
萧怀瑜“哦”了一声又没了话,眼瞅著凌文湖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心里终於明白自己呆在这儿此人是不会起来了,不免又凭添几分凄惶,呐呐道:“痊愈便好,你……走吧!”转身带著小太监慢腾腾地离开。
凌文湖松了口气,瘟神看样子没有任何不妥的征兆,也算是逃过一劫,运气啊运气!边想著边撑住地面准备站起身来。
岂料,他的膝盖已禁不起折腾,跪了这麽长时间,关节骨几乎全麻了,一下竟没站起,晃晃悠悠险些摔倒。
凌文湖暗暗咒骂著瘟神累人,却也不敢在金殿前放肆,努力为第二次爬起做准备,不想旁边伸来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凌文湖抬头一瞧,正是适才站在萧怀瑜身後那位领头的小太监。
小太监长相秀美,人也很温和,贴心地将他一直送出宫门,走过一段长长的路,凌文湖的膝盖终於恢复了知觉,谢过小太监後径自回府。
那太监回宫後来到金殿右侧的玉栏杆旁,低声道:“殿下!”
萧怀瑜早已将其他太监遣退,一个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他的腿怎麽了?”
小太监想了想:“奴婢瞧著似乎有些不妥当,应该是骨头上的毛病。”
“骨头上?”萧怀瑜皱起漂亮的长眉:“要怎麽治?可有什麽好的办法?”难怪上回在巷子里两次都没能站得起来。
小太监不太确定:“此等痹症以养为主,根治不易。而且……”
萧怀瑜面带忧色:“而且什麽?”
小太监叹了口气:“殿下,凌探花脉虚神亏,色白唇淡,看样子,应是重伤刚愈,却未得好生休养调理,怕是内腑已落下了病根。”
萧怀瑜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凌文湖身上的惨事:“你有办法医治吗?”
小太监紧蹙柳眉,显得十分为难:“奴婢受命日夜不离殿下左右,凌探花之病非一朝一夕可愈,况且……殿下纵然关心他,他却毫不领情,耐何耐何。”
萧怀瑜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半晌冷哼一声:“你是不是认为此人不可理喻?”
小太监不敢回话,只垂著头,默然无语。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