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约定了三天后在火车站见面,他们这次出门,不乘飞机,也不驱车前往,而是按照最诗意的、被现实生活慢慢冷淡下来的交通方式——乘坐火车,他们相信,这其中会渗透出浪漫。
第一章 旅行,即身体解放的时刻 2(1)
火车站出现在谢雅斌面前时,他刚进入三十岁的第三天,没有任何人知道三个星期前他在飞机场送走了自己的第三任女友,那个叫露水的女人在乘飞机去巴黎之前是歌舞团的化妆师,她在一个多月前就暗示谢雅斌说:“我只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段插曲,知道插曲是什么意思吗?”
那时候,谢雅斌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与自己谈恋爱一年的女人有离开他的趋势,因为露水有姑妈在巴黎,在他们恋爱的一年时间里,露水总是翘起嘴唇说:“如果巴黎是我未来的生活之地,你愿意陪同我去巴黎吗?”
每当这样的时刻,谢雅斌总是绕开话题,从他谈恋爱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愿意扮演一个弱者,尾随着女人的石榴裙摆晃头晃脑,他更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姿态。比如,他绕开话题时告诉露水,“我请你去吃意大利面条,那是一家地道的意大利面馆,你愿意吗?”
露水毫不示弱地说:“我今天没有兴趣品尝你喜欢吃的意大利面条。”这样的语词对峙总有一天会使他们的生活疲倦。终于,露水办好了一切手续时公开了她离开的准确时间,公开了她为什么离开这座城市朋友亲人的缘由:“我感到无聊透顶,仿佛生活已经没希望,每天面对歌舞团的那些脸——我确实已经厌倦了,所以,厌倦是我离开的动力,缺少这种动力,我就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同时也离开你……”露水说这话时只看了谢雅斌一眼,她的目光更多地游移在云朵之上,那时候他们驱车来到了郊外,那是看云朵的好地方,也是他们透气的地方。
谢雅斌抑制住了内心的那种失落感,在关键的时刻,他总是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哪怕绝望像耗子般在他胸口穿越着,他似乎也可以承担。
这种忍耐来自母亲对父亲的背叛,在他十二岁的那年,他和父母生活在一座小县城,母亲是供销社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前卖皮鞋。他最深刻的记忆来自一个下午,他回家后才发现竟然没有带钥匙,父亲上班的机械厂太远了,他只好到母亲的柜台前取钥匙,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柜台前,他离柜台越来越近时听见男人的江浙口音。男人看见他以后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再后来,他的母亲突然离家出走了,整座小县城沸腾起来,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母亲和那个江浙商人的奸情。而且传闻把这个过程描述得有色有声,父亲和他无法想象的许多细节都被传得生动有力。
他和父亲就在这种耻辱的沸腾声中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也就在那一刻,那些忍受耻辱的日子里,他对女性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仇恨,尽管如此,这仇恨很快就随同父亲的再婚消失了。很快,他的继母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种爱,他和父亲的伤口在渐渐地痊愈。那个在县电影院卖电影票的继母没有再给父亲生下一男或一女。有人传说继母是因为不会生孩子才嫁给父亲的,这种传说并没有影响父亲和继母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影响谢雅斌和继母的关系。
谢雅斌对女性的仇恨也随同继母的降临逐渐地减弱,在传说中不会生育的女人心无旁地关爱着一个新家庭,同时也给谢雅斌带来了电影的世界。每个周末,继母都会给他留下一张电影票,每个周末的一个晚上,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都在继母所在的电影院看电影。
电影使他的世界敞开了,也使他更深入了解了人性所带来的一切遭遇。他开始逐渐地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母亲的离家出走。逐渐地,他开始离女人越来越近,因为在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他的异类,在他生活的圈子里,如同蓓蕾一样的渴望着盛开。到处都是他的异类发出的各种信息,身体的信息、目光中的信息、鼻翼之间的信息勾引着他。
年轻的异类在他身边游走、呼吸,同他一起游戏着生活,同时也被生活所游戏着。就在三个星期前被他送走的女友露水,在离别前夕,谁也没有说清楚告别的意义,谁也无法表达清楚未来的去向和目标。总之,这似乎是一场形而上的虚无之别,谁也无法主宰并决定他们此次离别,是永远的离别,还是为了离别的聚会?
露水所乘的飞机环绕他的视线飞了一圈之后就沿着白色的云朵消失了。世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仿佛在一种澄明之间什么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他的肉体,他突然想为生活制造点什么游戏,他想起了两个好朋友,想起了与同类关系中的一种关系。倏然间,他内心涌动起一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秘密,他想制造一种秘密,如香水制造者创造一种香水味儿一样,所以,他策划了这次旅行,在策划之前,他并没有选择好自己的旅伴。
此刻,站在火车站陪同谢雅斌的旅伴有些拘谨地合拢手臂,在昨天中午之前,谢雅斌跟这个女孩只是一种购物的关系。女孩开的那家香烟店在谢雅斌咖啡屋的对面,那家小小的烟店显得很特别,屋子虽小,却装修得很热烈,火焰似的屋顶上镶嵌着香烟盒。在这个世界,香烟已经取替了广告的位置,因为它污染了空气和肺,尽管如此,香烟依然存在着,其原因就像善良和罪恶一样相互纠缠着。
第一章 旅行,即身体解放的时刻 2(2)
谢雅斌站在自己的咖啡屋前,总是会看到街道对面的香烟专卖店。它窄小的屋顶上呈现出一片香烟盒的火热景象。接下来,他看到了对面那个卖香烟的女孩,她二十岁左右,神情恍惚地坐在柜台前。
于是,谢雅斌走过了马路,从买第一盒香烟的时刻开始,他就感觉到那个女孩子的目光显得很无助——这有助于他作为一个男人分泌出一种同情心。从第一次恋爱到刚刚送走女友,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摆脱那些想笼罩他的女人的目光,前三任女友的目光都尖锐、柔情似火,她们独立无羁,比如,刚乘飞机到巴黎的露水,几个月之前还依偎于他胸前问他有没有产生与她结婚的念头,虽然露水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显得很滑稽。
然而,滑稽却是这个时代的本性,每个人的脸上在特定的环境笼罩之下都会显示出滑稽的微妙表情。因为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生存困境以及感情陷阱会越来越深,滑稽在脸上抽搐着,如同一盘混乱的录像带失去了头和尾。
所以,在面对一张滑稽的脸谈论情感时,谢雅斌向来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面对一张滑稽的脸谈论情感归宿时,其本身就显得滑稽,每当这时他总是转移注意力,他要摆脱一张滑稽的脸,他在摆脱一个乘飞机到巴黎的女人的笼罩。也许,这就是他策划与两个男友共同旅行的目的。
他趴在柜台前的三分钟时间里突然选准了她作为自己这次出行的旅伴。此刻,他向这个置身于柜台前的女孩子发出邀请,她微笑着,她知道他的身份,一个咖啡屋的男主人——总是绕过街道前来买包香烟。其实,她翘首时可以看见他咖啡屋柜台前的酒杯和香烟盒,她也许知道这个男人绕过街道前来买香烟并不是对一盒香烟感兴趣,而是对她的存在感兴趣。
她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犹豫不决,反之,她决定得很快,超出了他的想象。她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旅行,让我姑妈来替我照看香烟店。”这个女孩子的果断反倒让他有些害怕。
在他所谓的缓慢的想象里,他发出邀请时,这个女孩子应该是迟疑地、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并不即刻拒绝他,却作出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期待着看见这样的神态。因为这种神态让他感觉到无助,一个未经过时间磨炼的女孩子的无助会显出一种天真,然而,她似乎已经失去这种天真很久了。他微微地感觉到有些失望,但已经控制不住这种局面了,邀请已经发出,女孩子已经同意,这趟旅行的旅伴已经尘埃落定。
第一章 旅行,即身体解放的时刻 3
外科医生三十出头,他拎着箱子并没有同时与他的旅伴出现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他出现时单独一人,以至于让早已等候的谢雅斌以为外科医生没有找到旅伴。当外科医生诡秘地一笑时,谢雅斌明白了:外科医生作为一个已婚的男人是不可能同他的旅伴同时出现在火车站的。果然,几分钟以后,一个女人拎着箱子飘然来到外科医生的旁边。
外科医生熊来嘘了一口气,自从与他的同伴在咖啡屋分手以后,他的内心就洋溢着一种激|情,终于有理由和借口出门了,出门意味着出发,出发意味着背叛。他在微妙的笑意之中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旅伴,一家歌舞厅的伴舞姑娘。
偶然就是那种陈述不清楚的没有准备的临近。熊来每天与医院打交道,他已经嗅够了或者习惯了医院中陈列的现实主义的生活。他见到潘枝叶的时候,眼睛一亮:她纤细的腰,修长的身材仿佛带领他或正在牵引他曾经幻想过的一种跳跃。当他决定带潘枝叶去旅行时,他首先面对的是一次谎言。
实际上在这之前,在一次又一次与潘枝叶的约会之中,他已经向妻子出售了谎言。他的妻子是一位正规科班毕业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做大学教师已经多年。首先他要比以往出门的时间长一些,这样,他就要编些小巧玲珑的谎言,当他为自己的约会而编织谎言时,他总是想着医院过往女人手中的包:它们如此玲珑,却可装下女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化妆品、钱夹、梳子、卫生巾之类的小东西都在玲珑的小包里有它们充分立足的位置。这就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