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潘世成遇刺,松石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蔡京正在他那豪华气派的相府门前迎驾。
蔡京原是前朝旧臣,元符三年曾被贬谪出朝。此人心机颇深,韬光养晦两年后,以古稀高龄被徽宗赵佶起用。先知大名府,又接连晋迁尚书左丞,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不久后即高居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此后,在徽宗年间他曾四次为相,执掌朝政权柄长达十七年。其间虽有跌宕,均很快化险为夷,复为最得赵佶宠信的重臣之首。个中缘由,除了他工于权谋,善于钻营,而且确有比较强的执政能力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便是他与徽宗赵佶,在兴趣爱好上有高度相投之处。
自古以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习性相左者纵使长年相处,亦难成为挚友。而气味相投者一夕把酒可成至交。徽宗赵佶乃生就的性情中人,这种情形在他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名士苏东坡府上有个胥吏唤作高俅,只因蹴鞠功夫了得,为赵佶所发现和赏识,在赵佶身为端王时就将其留在了身边。赵佶即位后,这个当年只配给人当差跑腿的小吏一路攀升,数年间就官至执掌京师禁军大印的殿前都指挥使。官场之道,宁有理可论之乎?
蔡京老儿在踢球上没有高俅那两下子造诣,但文化素质却胜高俅远矣,因而与赵佶有着更广泛、更深刻的共同爱好。赵佶所酷爱的诗词丹青、古物花石等,蔡京亦无一不好。他非但喜好,而且精通。仅举书法为例,时有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之称,苏指苏东坡,黄是黄庭坚,米为米芾,蔡即蔡京。因了蔡京其人作恶多端,名声甚劣,后世有人将这四大家中的蔡字,解释为宋朝的另一位著名书法家蔡襄,也是一种说法。但若抛开人品因素而论,蔡京那笔力豪放狂健的墨迹列于四大家中,是丝毫不逊色的。
赵佶亦擅书,他所独创的瘦金体楷书,笔法秀挺遒劲,舒朗大气,为时人及后世广为称道。赵佶与蔡京君臣二人每论及书法心得,常常畅谈一两个时辰尚觉意犹未尽。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私人关系,自是远非一般的阿谀奉承、曲意巴结之辈所能达到的。
当然,无论情趣如何相投,君臣总是君臣,这条界线永远模糊不得。以臣事君谋求恩宠,必要的奉迎谄媚还是不可或缺的。进献花石纲之事自不必多说,蔡京起复归朝,在很大程度上是倚仗了此功。赵佶这位风流皇帝另有一大嗜好,就是迷恋女色。蔡京深谙其性,因此还处心积虑地为赵佶选送过许多美女。
蔡京选送美女亦有其过人处。他懂得以赵佶的艺术资质,审美眼光非寻常俗人可比。选送入宫侍驾的女子,不仅要求姿色出众,还须讲究气韵。蔡京本人也自是目光不俗,经他过目选中者,的确是雅秀超群,不入俗流。在进献给皇上之前,蔡京还要令专人多方调教,使这美女在举止坐卧、颦笑谈吐乃至床上技能诸方面均臻上乘。是以每次由蔡京所进献之美女,皆能博得赵佶极大的欢心。
昨日蔡京又为赵佶新送去了一个绝色苏杭女子,唤作雪儿。那雪儿年方二八,冰清玉洁,含苞欲放。赵佶一睹芳容便十分喜欢,当夜即令其侍寝。
次日起床,用过早膳,赵佶回味夜来之事,不觉诗兴大发,遂口占一首。
吟罢,取宣纸写下。赵佶自己欣赏着,觉得在遣词和平仄上尚有可推敲处,一时想不妥帖,日后再做润色吧。然后他坐下品了一盏茶,考虑着今日该做点什么。
这徽宗皇帝赵佶时年三十八岁,自元符三年他十九岁时即位,已是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当初他为端王时,终日里多与笔墨丹青、笙瑟管弦为伍,很少关心政事。皇帝的宝座对他不是全然没有吸引力,但他也不是非坐不可。哲宗龙驭上宾后,向太后力排众议,扶他登上了大宝。
初掌龙庭,赵佶着实激动兴奋过一阵。毕竟,做皇帝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做皇帝的滋味,也与做世间任何一件事情的滋味截然不同。无限的权力带给了他无限的满足感。天下万民皆臣服于足下,江山日月俱指点于掌端,乃是何等快意之事。曾几何时,赵佶宏图在胸,踌躇满志,要学着开辟鸿蒙的列祖列宗,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广开言路,整顿朝纲,消释朋党,确实做出了一番成就,令大宋的朝政面貌焕然一新。
可惜的是,这种蓬勃气象持续的时间很短暂。执政不到一年,赵佶便产生了厌倦感。每日里无休无止的工作,如批阅奏折,召见大臣,商讨政务,制定律条等,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繁杂琐碎,越来越让赵佶感到枯燥乏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真正兴趣原本就不在这上面。研讨一幅山水花鸟画卷的笔墨得失,赵佶可以一连与人切磋几个时辰而兴致不减。讨论一项税赋法规条款,未及三刻他便哈欠连天。每当此时,他就非常怀念做端王时的日子。煮酒吟诗,临风赏月,那是何等逍遥自在,快活潇洒。有时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真不该当了这个成年累月呕心沥血、政务缠身,然而却了无意趣、俗烦透顶的什么天子。
但是皇帝的宝座已经是属于他了。这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当初他坐上去是不由自主,现在欲待不坐也由不得他。君身系于天下,皇帝这差事可不是想当就当,想不当就能不当的。在其位必须谋其政,职责所在,他不能不履行。可是责任心和理政的热情日渐衰减,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此后他渐渐地便不那么事必躬亲,朝堂事务非十分紧要者,也懒得逐一过问了。
蔡京及童贯、高俅等人逐步取得了赵佶的高度信任后,赵佶更是将许多政事的处置权都推给了他们,自己只是隔一段时间听听奏报,这便可以省了他不少的心思。赵佶认为这才算是当皇帝当出经验来了。而对于蔡京之类权欲熏心者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这种状况为他们以权谋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帮权臣觉得遇上了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皇帝,简直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是以这班各怀鬼胎的君臣相处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很是融洽。
联金击辽的谈判已经着手进行。童贯征讨西夏得胜而归。修建万岁山的工程亦已启动。改天下佛寺为道观的诏书也拟发出去了。京东路方面有点骚乱,规模不大,令当地州府派厢兵弹压一下也就是了。近来的内政外交形势果然是一片大好,没有出现什么令人头疼的事情,朕大可放心逍遥几日。
赵佶这么遐思了一会儿,心情很舒朗。他的目光又落到刚写就的艳诗上,由这艳诗想到雪儿,又由雪儿想到了蔡京。赵佶便想何不乘此闲暇,去找蔡京论论书画之道。蔡京在书法艺术上的悟性和造诣颇得赵佶赞赏,被赵佶视为在这一领域难得的高层次知音。每次与之评笔品墨,赵佶均觉大受启迪。这对赵佶来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于是赵佶传令贴身太监张迪安排了车辇,便赴蔡府而去。
赵佶驾临蔡京府邸,一年之内这已经是第三次。除了蔡京之外,本朝尚未有其他任何一位大员享受过如此殊荣。由此可以看出当时赵佶与蔡京私交之厚。
张迪委派一个小黄门先行一步通告蔡府。蔡京闻得皇上驾到,火速整衣戴冠,带着亲随家丁一大帮人殷勤出迎。在府门前行过君臣大礼,蔡京躬着老迈的身躯,将赵佶延进府第,奉入正堂。早有那些训练有素的丫鬟,脚步轻盈地端上了饮品。
蔡京毕恭毕敬地叨陪赵佶落座。刚与赵佶寒暄了几句身体安好、天气凉热之类不关痛痒的话,便见有一名府中的护卫总管在厅堂门口探头探脑。蔡京面色一沉喝道,你这厮如何这般无状,没看见皇上在此吗?
那护卫总管慌忙在门槛边跪倒,向着赵佶叩拜。
蔡京就叱呵他退下,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不迟。
赵佶倒是很随和地摆了摆手,说朕到此不过是随便串串门,不必拘礼。你们有事但说不妨。
那护卫总管乃谢恩起身,向赵佶和蔡京禀报说,方才松石巷那边出了件谋杀案,有刺客刺杀了寓居京城的潘世成。
原来这蔡京老贼,四路八方的耳目极众。各州路府县发生了何等要事,不出数日皆可传至府中。在汴京城里发生的大事,传到蔡京耳朵里往往不会超过一个时辰,比朝廷情报系统的灵敏程度要高得多。
赵佶没听说过潘世成是何许人也。但是蔡京知道此人。非但知道,还应当算是比较熟悉。其实蔡京并没有见过潘世成,但潘世成派人进京陆续献与他的东西,他是统统收到了的,由此便记住了潘世成这个名字。
蔡京乃花石古玩界的里手行家,通过潘世成孝敬给他的礼物,他看出了此人是这方面的一个奇才。再通过线人进一步了解了潘世成的家族背景,及其在承办花石纲活动中的表现,蔡京认为这是个可为己所用之人,有心予以提携。
潘世成趋京避祸,向蔡京施以厚礼请求运动官职,蔡京暂时没有召见他,倒不是嫌潘世成礼物分量不够,而是另有他的考虑。一来蔡京要先端一端架子,消磨消磨这土豪的霸气,以便日后使用起来更为驯服。二来也是正在琢磨一个适当的职位,让潘世成的特长得到充分发挥,以便今后为蔡府做出更大的贡献。这一两日他已经筹划好了,正欲召潘世成来面谈一下,没想到就出了事。
刺客是什么人,蔡京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就在心里揣度了个八九成。楚怀中的名字他有过耳闻,知道那是个脾气耿直有点能耐但不太识相的家伙。楚怀中被潘世成指使家丁打死的消息传来后,蔡京既觉得潘世成做得未免过分,又认为其情有可原。区区一个县尉,竟敢明目张胆地与为皇上承办花石纲的人作对,岂不是自己找死吗?蔡京本来以为,凭潘世成在当地的势力,抹平此事不在话下。直到潘世成来京避祸求官,他才知道潘世成惹下的这个麻烦,远没那么容易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