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拉芙娜而言,这几天的时间仿佛化为了碎片,一切前因后果都变得混乱不堪。还有一些更加细枝末节的片段,关于声音、影像还有气息。疼痛。颠簸的旅途。黑暗中令人窒息的污物气味。温柔的双手。杰弗里愤怒大吼的声音。
另一些片段存在于傍晚的微光之中。在一小块记忆碎片里,她被温暖的、覆盖着毛皮的躯体包围着。是阿姆迪。他在和她讲话,说着安静而急促的话语。在另一段记忆中——也可能是同一段——一个耳朵有些缺口的共生体撞开了阿姆迪,然后小口咬着拉芙娜,仿佛肉食动物在品尝食物一般。
支离破碎的昼与夜。有个组合在那些比较长的记忆碎片里一直坐在她身边。他的两个组件的鼻子上有完全相同的白斑。是螺旋牙线?那个组合喂她进食,在她因呕吐而窒息的时候帮她转过头,为她清理吐在身上的污物。他并不总是这么体贴。有很多次,他只是用一块湿布狠狠擦拭她的脸。有时他还会气得直咬牙。“我只是给囚犯擦屁股的!”他曾这么说道。这很滑稽,但他也会抱怨她精神错乱,“你在重复我说的话,”他对她嘶嘶叫着,一颗脑袋靠近她的喉咙,“‘擦屁股的,擦屁股的。’你就不能闭上嘴吗?”
最长的那些时间片段都是在明亮的白天。她裹着温暖的毯子,躺在缓缓移动的货车上。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了许多东西:冰雪覆盖的森林、驾着车的螺旋牙线、加侬·乔肯路德、走在货车后面的杰弗里。杰弗里看起来憔悴不堪。
还有其他的共生体。有时他们会走在她的货车旁边,不止一块记忆碎片的开头是:“噢,她很快就会死吗?”这句话是那个耳朵残破不堪的组合问的。那个组合是个六体,每个组件都和阿姆迪个头最大的组件同样高大,而且看起来要强壮得多。它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很差劲,只能算是用人类语言的片段拼凑成的。
然后螺旋牙线就会答道:“快了,切提拉蒂弗尔大人。你可以看到她口鼻上的伤。她的情况每况愈下。”
两个组合的交谈声很轻。除了拉芙娜,没有人类能听到。“别走捷径,螺旋牙线。”那个生物的组件之一望向拉芙娜看不到的远处,“必须是自然死亡。”
也许阿姆迪走过来想要说话,但拉芙娜记得螺旋牙线把他赶走了。
另一个组合也来找螺旋牙线谈过。那是个瘦小的五体。他说的不是萨姆诺什克语,但似乎是在向螺旋牙线询问拉芙娜何时将会死亡。她能看到的那几个组件带着暗淡冷漠的目光,它那爪族语的咯咯叫声中透出可怕的愤怒。
然后就是最长久的记忆片段。记忆是从破耳朵再次来访时开始的。那个组合静静地走在货车旁,好几分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拉芙娜,“螺旋牙线,她还没死。”
“唉。确实如此,切提拉蒂弗尔大人。”
“她的呼吸变了。她的眼睛能动。她不像你说的那般每况愈下。”破耳朵的组合发出愤怒的嘶嘶声,“人类应该很容易杀的,螺旋牙线!”
“但是你说过不要走捷径,大人。是啊,这个两腿人也许能活下来——但看看她碎裂的口鼻。她的脑子再也强不过单体了。”
“也许还不够。”切提拉蒂弗尔看向远方,像是在看着前方远处的什么东西——或许是什么人?后来他开口道:“我会回来的,螺旋牙线。”然后他大步向前走去。
货车又继续前行了一两分钟,然后螺旋牙线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背。“好些了没?”他问。
拉芙娜没搭腔。她当天下午剩余的时间都这么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法转动脑袋,静默地注视着一切。他们身处深深的峡谷之中,她时不时能看到与他们路线平行的那条河泛起的白沫。她听得到前方还有一辆货车。她看得到后面的一辆货车:它似乎就是她最零碎的那部分记忆中出现过的运送牧草的货车。在装满牧草的货车后面步行跟随的,是阿姆迪、杰弗里和加侬。过去这段时间里,杰弗里和加侬成为——也许不算是朋友,但至少可以说是共犯。加侬转过脸去时,杰弗里的双手有时会攥成拳头。
阳光不再透过林间的树冠倾泻下来。她看到灿烂的冰雪覆盖着山谷高处的山壁。这儿的阳光比……比从前更灿烂了。随着逐渐接近黄昏,她听到爪族代表警告的呜呜低鸣声。货车离开小路,穿越积雪,来到树荫最深沉之处。切提拉蒂弗尔沿路飞跑回来,边跑边解下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架在雪地里,然后调整角度,朝树叶的缝隙看过去。赶车的爪族竭力驱赶驮猪,并试图让它们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警惕着周围。唯一的动向就是切提拉蒂弗尔缓缓抬起的望远镜。他正追踪着某个朝这边来的东西。
接着,拉芙娜终于听到了:那是蒸汽感应发动机的低沉嗡鸣声。斯库鲁皮罗和“俯视之眼二号”。接下来的一分钟,飞艇声越来越响……然后渐渐归于沉默。切提拉蒂弗尔放下望远镜,站起身来。某个位于拉芙娜视野之外的组合发出威严的嘶嘶声,切提拉蒂弗尔又趴了下去。一行人继续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接着,切提拉蒂弗尔站起身,恼怒地朝车夫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回到路上去。
他们继续在逐渐深沉的黄昏中前行,而拉芙娜回想起了这天下午发生的事。她能够想起每一件事,仿佛那是一条毫不间断的时间溪流,而因果关系也全都符合逻辑。
也许为时已晚,但她的生命有了复苏的迹象。
假装昏睡也许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拉芙娜很快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她身上满是记忆中的那种气味——她的衣服和体味。如果没有螺旋牙线,她的伤处肯定会流脓发炎。在所有表面的愤怒之下,他用几块湿漉漉的破布——或许外加给她换了一次衣服——就实现了奇迹。但既然她已经能清醒地思考,也就没法再忍受下去了。所以还是做个破破烂烂的单体,祈祷他们手下留情吧。
他们停下准备过夜时,她让螺旋牙线将自己放到货车旁边的地上,又让他为自己重新裹好毯子。但当他拿来食物想要喂到她口中时,她从毯子里挣脱出双手,去够那只碗。螺旋牙线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碗递给了她。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喝着,什么也没有说。
这一晚,拉芙娜第一次仔细打量抓捕她的人。她看到那堆筑有护堤的篝火前至少围着四个共生体。阿姆迪、杰弗里和加侬似乎包揽了大部分粗活。他们点起各自的一小堆篝火——螺旋牙线也是从那里给她拿来食物的。就算在昏暗的光线中,杰弗里的脸色也还是和她记忆中一样难看。他在尽他所能不去看她的方向。阿姆迪在这点上做得不够成功,但说到底他的脑袋比较多。加侬呢?加侬·乔肯路德看上去也不怎么开心,但他吃得倒不少。
他们三个也许不是囚徒,但他们都是这个绑匪团伙的底层成员。在思考能力恢复以后,拉芙娜能想到一百万种解释。过去,杰弗里曾经背叛过她……但这次肯定不一样。加侬呢?他是另一个暗中帮助她的伙伴吗?这就更难以置信了。
谷物甜浆并没有让她想呕吐,但……拉芙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要吐了。”她对螺旋牙线说。那个共生体犹豫了片刻,但这次的犹豫非常短暂。他随即拿来了约翰娜的旧靴子,帮助她穿上。等她站起来以后,他便催促她走进灌木丛,这时,她听到了加侬的大笑声。
扮演大脑受损的单体并不难。等他们最终停下脚步,她便瘫坐在地上。螺旋牙线搀扶了她一会儿,然后每一个组件都退开几步。也许天色已经昏暗到爪族看不清的地步,但拉芙娜却注意到螺旋牙线显而易见的喜悦。他不再是给囚徒擦屁股的了。也许他的喜悦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你的脑子终于恢复了,对吗?”螺旋牙线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低得仿佛来自她耳中。这是协调一致的组合才能做到的定向发声。拉芙娜回以平淡而坚决的肯定。“很好。”螺旋牙线继续低语道,“你还是越少说话越好……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但他接下来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在蹒跚返回营地的途中,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自己也有点一瘸一拐的。他就是那个将她赶出自己住处的组合,也是被她挤断了爪子的那个。
螺旋牙线把她放在货车旁时,她感到好些颗脑袋注视着整个过程。过了一会儿,第二吓人的绑匪走过来,挥手示意螺旋牙线走开。那是个瘦削的白眼组合。他对着她戳戳碰碰,嘴里说的似乎是萨姆诺什克语,但其实他根本不懂人类语言。拉芙娜呻吟扭动着,努力装出缺乏思考能力的样子。几分钟后,那个五体退开了。他似乎跟切提拉蒂弗尔一样,为她出现好转的迹象而恼火。他转过身,用命令的语气和螺旋牙线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开。这么说,拉芙娜心想,他不打算手下留情?
营地里的多数人都安顿下来,准备过夜。昏暗的篝火余烬对爪族的视力而言不够明亮,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两个绑匪头子。有一道绿光出现在为首的货车顶端。噢,他们从“纵横二号”上带来了几盏可调节式提灯。切提拉蒂弗尔在货车顶上铺开了什么东西。是地图吗?他似乎在请教那个身材瘦削的五体。
过了一会儿,他们关上灯,但还有至少一个组合在四处巡逻。她看到有几道影子钻进了矮树丛。那是他们布置的哨兵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围只有动物发出的零星响声,随后连那些声音也消失了。毫无疑问,那些睡下的组合有一部分还醒着,但它们没有发出人类可以听见的声音。在远处,她听到了下午看到的那条河流的声音。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极目望去,看到有一点绿光闪过,只是太过微弱,营地这边的爪族肯定发现不了。这么说,有些爪族正在河边忙活,而且那是不想让其他同伙看到的技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