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方子郊突然想起一篇课文《海滨仲夏夜》,内容全忘了,但“海滨”“仲夏”两个词,像发情的兽一样蠢蠢欲动。仲夏应当是个恋爱季节,情欲与毛细血管在全身蔓延。他幻想和一个漂亮女孩在海边道上散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刚换的连衣裙上,弥漫着芬芳。路边植物繁华茂密,展示着蓬勃的生命和交配的气息。浓荫下掩映着雕花的座椅,路灯从树叶缝隙中洒下,黯淡而暧昧。没有多少人,不熙熙攘攘,但足够安全,可以放心坐着眺望远处黑色的波浪。亲吻抚摸是散步的调剂,不一定真的做爱,只要维持这种亲昵的感觉,那就很好。
他知道,这是一种美好的想象,是童话,是诗,其实永远也不会实现。
每当想到家乡那个荒山野岭,会有一栋藏满图书的现代化楼房,方子郊就不禁神驰。就像古代的帝王,在什么风景区建个台阁,顿时山水也为之生动,他向往这样的文化景观。
吴作孚说,未来的书院,他准备取名为“明瑟”。方子郊问为什么。吴作孚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次看书,见其中有个句子,说‘草木明瑟’,觉得十分好,自此再也不能忘记。”
方子郊顺势夸奖他:“吴总,你很有品味。这句话出自《水经注》。”
吴作孚说:“怪不得,我说看起来就不一般,不像现代人能写出的。”
方子郊就介绍了一番《水经注》,说到好处,颇为神往。吴作孚也愈发有兴趣了:“听你这么说,我也很心动。将来有时间,我要赞助一个活动,找几个有学问的人,循着《水经注》描写的路线亲自走一遭,看那些河流、沿途的名胜,现在到底还剩多少。有哪些河流干涸了,哪些地方已从荒凉的地方变成了喧闹的集市,可能也有很多繁华的城市,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吧。”
“这个计划大好,我首先报名。”方子郊暗暗想,这商人不俗。
憋了一上午,他把《明瑟书院记》写完,又看了几遍,修改了几处,不大满意,但也没什么办法,文言写作早成了绝响。不过又一想,虽远无法和前人相比,放在今天,也不算太不成样子。他穿上衣服,正要去吃饭,突然听见敲门声,心里一动。单身男人,一旦空闲下来,对敲门声总是敏感,大概因为潜在的求偶欲望。以前念书时,宿舍的四个男生如狼似虎,每闻敲门,都不约而同从所做的事上抬头,满脸挂着饥饿,希望进来一个美貌女孩。即使得不到,听听美女的莺啼燕语,也好像能缓解一点焦渴。方子郊失笑,自己又回到青葱的学生时代了。
打开门,还真是个美女,认识。她说:“方老师,你现在有空么?”
美女名叫陈青枝,前几天在楼道里,她突然叫住方子郊:“方老师。”方子郊眼前一亮,但茫然,女孩自我介绍:“我叫陈青枝,中文系的,上过老师的课。”
于是攀谈了几句,女孩说,她毕业后,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因为爱好学校的环境,工作地点也比较近,于是又租住在学校里,在一个楼道,就隔方子郊七八个门。于是互相说,有空过来玩。但知道是客套,又不熟,谁会没事去敲对方的门。方子郊是老师,更不会那样。
谁知她倒真的来了。
方子郊一时不知所措,又咧开嘴笑笑:“当然有空。”
“那您等我一下。”她竟然转身跑了,松散的长发粗粗扎着,在脑后晃动。走廊尽头灯光暗淡,她隐没在暗淡中,却让人充满希望之光。一会儿,她又出现了,这回端着一个盘子,走近,盘子里是一排肥厚的鸡翅。她笑吟吟地说:“没吃饭吧,赏脸,尝尝我做的可乐鸡翅。”
当然要让进来。房间很小,鸡翅的香味很浓烈,方子郊不由自主分泌了一嘴的口水,真是尴尬,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只能顺势笑道:“那太好了,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我去食堂打点饭上来。”
陈青枝道:“不用,你以为我就做了这盘菜?饭我也蒸了,足够两人的量。”
方子郊心头大热,顿时想入非非,是男人只怕都难免。他手忙脚乱清理好桌子,自恢复单身之后,折叠饭桌已经好久不用,枢纽处都生了锈,现在他愿意用一生积攒的力气将它打开。他做到了,并殷勤摆好饭菜,心头汩汩流着欢快的泉水,仿佛福从天降,也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但美人在旁,一切又都不是梦。
房间很小,陈青枝几乎就坐在电脑旁,看到没有关掉的文档,就顺势念了下去:
明瑟书院记
中国故有大学,而皆以育贵胄,细民无与焉。至孔子起,布衣始从之受学,顾未有定制。后世乃有书院兴。考书院之缘起,滥觞于李唐,煽炽于赵宋,固民间之私学,无干于王吏,因自由之思想,不拘一格,文化遂臻于兴盛。嗣后书院亦为官所攫,寖假至于堙没。自此家不积一砚,乡不藏一书。儿童会集,无非揉泥为戏;成人道遇,亦且剔齿相聊。掷可贵之光阴,养粗鄙之习性。文明圮废,礼乐凋残。中国五千年文明之邦,几若自夸。传统所谓乡绅,亦仅于史乘中觅之矣。悲夫!……
方子郊本想拦住她,但一想这样反而局促,就听之任之了。陈青枝一气念完,说:“没想到您还会写文言文,现在几乎没人会了。”方子郊道:“一个朋友嘱托,推脱不掉,不得不硬着头皮献丑。”
陈青枝道:“写得这样好,怎么叫献丑,现在只有阔佬才会玩这种风雅,润笔费不少吧?”
方子郊摇头:“纯粹是帮忙,哪有什么润笔?”确实没跟吴作孚说要稿费。当然,他也并不认为这值什么钱。
陈青枝仿佛一本正经又仿佛故意:“太可惜了。当年钱谦益一篇文章卖一千两白银,按照明朝的物价,可以买栋大宅子。现在的阔佬,也太不尊重知识,太不尊重文化了。”
方子郊失笑:“瞎说,我怎么跟钱谦益比,人家是一代宗师。”但明知人家是胡乱奉承,听的人心里的快乐,又有谁压抑得了?
陈青枝道:“就算不能比,起码也得给你五百两银子。哎,不说了,我特喜欢‘明瑟’二字,‘草木明瑟’。真好。”
方子郊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挺识货,这最好的两字,却正是那商人取的,拍马屁拍错了地方哦,吃饭。”
陈青枝道:“看不起我是吧。好,吃饭。吃完饭,要听我诉诉苦哦。”她白皙的鹅蛋脸上,闪现一抹肆无忌惮,这大概是略有姿色的年轻女孩的习惯,习惯成了自然。她深知没人能拒绝。方子郊当然也不能。
一会儿杯盘狼藉,陈青枝利索地收起了碗筷,方子郊想上前帮忙,陈青枝不答应:“你是老师,学生帮忙做点事,应该的。”他还要抢,她道:“这样抢抢夺夺多难看,好像打情骂俏。”
他一愣,这女孩真是口无遮拦,只好假笑:“那我就不客气了。”心头幸福之泉更是一阵喷涌。这是一种最为难得,最值得享受的暧昧。暧昧,阴暗模糊,情感或许也喜欢明朗湛蓝,但似乎永远不能替代暧昧给人带来的享受。方子郊蠢蠢欲动,初夏快要来了,窗外的绿树展示着蓬勃生机,他的生理机能也是。面对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孩,他无法保持宁静,无法不骚动。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似的,走在门口的陈青枝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方老师,你要怎么个对我不客气了?”她的声音黏黏的,仿佛刚起床似的慵懒。尤其是“方老师”的称呼,又甜又糯,从中感受不到一点它词义中应有的尊敬内涵。她简直把“老师”这个词给毁了!方子郊脑中掠过一些色情盘片的画面,穿着警服、军装和护士服的AV女优,大概正是用这种对职业本身的颠覆,带给人强烈刺激的。方子郊不由得暗骂自己,荒唐。抬起头来,见陈青枝依旧站在门前,心头立刻又变得柔软,他差点想说,怎么欺负?当然是把你抱上床,但当然不能:“我说的是不跟你客气,而不是不对你客气。”该死,这有什么值得辩解的?都是成年男女,那点意思还不能看透吗,可是,她真的是那种意思吗?方子郊大不自信。好在陈青枝没有纠缠这些字词末节,她用手肘推开门,抱着碗出去了。方子郊又暗骂自己太不绅士,连帮忙开个门都不会。
好在陈青枝回来后,就变得正常了,谈起了心中苦楚,原来最近失恋了。方子郊略觉失望,又心底自嘲,你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不过在午后的春阳下,坐在椅子上,和一个长得漂亮的姑娘慵懒地聊天也是一件惬意的事。他问:“为什么失恋,被人甩了?”
陈青枝道:“才不是。是我甩他。”
“这就对了,谁有资格甩你?”话一出口,方子郊又鄙视自己,怎么变得谀词如潮,都不用过脑的?
“太吝啬!竟跟我说,现在收入不高,正在创业阶段,能不花钱尽量不花。还特别叮嘱我,未来三五年内,你千万不能失业,因为我可能养不起你。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男人什么都可以忍,就是小气不能忍。这男人啊,就是个傻逼。”她竟然说起了粗话。
方子郊倒没觉得粗,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很多长得好看的女人,一旦冒粗,整个形象就像大楼爆破那样坍塌。而陈青枝却依旧巍然屹立,她那口标准的普通话,以及那种温软的嗓音中带着的天真无邪,怎么也不让人觉得庸俗,仿佛那句粗话一出口,就和她本人挥手作别,撇清了关系。有些姑娘,真的就是这么可爱?!
方子郊道:“男人小气,确实不能忍。别说你们女人,我都不能。你多久发现的?”
“哎,别女人女人好不好,我才23岁。说实话,第三次见面发现的。”
“你这算什么失恋?太夸张了。这才在相亲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