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大人为何突然关心粮价?杨知府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谨慎答道:“随行就市,粮商要看当年的米粮行情定价,如果价钱过高或者过低,官府也会适当干预。”
“不错,正是这个干预!”李诫眼皮一闪,目光灼然盯着杨知府,“农民没银子交税,迫不得已拿粮食换银子,如果官吏和粮商勾结,压低粮价大量收购……偏偏官府还有个干预之权,简直是名正言顺的刮地皮!”
一阵寒风飒然吹过,杨知府倒吸口冷气,却被呛得连连咳嗽,脸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憋的,还是被挤兑的。
李诫随手倒杯茶递给他,深深舒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年关难过,我去街上转悠,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你再看看外头的庄户人家,连掺糠的窝头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打的粮食全抵了税赋。”
杨知府擦擦额头的汗,思量片刻答道:“大人,若说下头官吏一个贪的没有,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但粮食也分上中下三等,品质不好,价钱也会低,不能一概而论,下官以为,可以把当地经办的官吏叫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可以,再把各大粮行的人叫来,问一问粮食的售价。”李诫嗤笑一声,晃晃悠悠坐回椅子上,“我到任第一天就说了,不许哄我瞒我,杨兄,你这么快就忘了?”
“下官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李诫冷了脸,“一府之长,下头的百姓饿得要卖孩子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你,今年农民实际交纳的粮食有多少?当地官吏报上来的粮食有多少?其中有多少直接充入藩库,又有多少折换成银子?换银子的粮食被哪家粮行收了?这些你都清楚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杨知府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下官失察,这就回去理清楚。”
“我知道你忙,可再忙也要把老百姓吃饭问题放在心上,人饿极了会闹事。”李诫叹道,“我曾在山东剿匪,其中不少人原本是庄稼汉,都是逼得没活路了,才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不会造反,咱们也省心不是?”
“你回去多想想,给我递个条陈说说你的打算。不妨提前告诉你,等过了年,我就要查整个山东,你离得近,所以先从你开始。”
杨知府低声答应了,一拱手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李诫推开窗子,冷风袭进来,吹散满室的燥热。
这个季节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书房外面的院子里,积了寸许的雪。衰草半埋在雪堆里,在凛风中瑟瑟发抖,院角一株光秃秃的杨树,干枯的枝丫摆动着,似乎稍不小心就要折断似的。
肃杀得令人心底发紧。
李诫眼神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执行了十年的赋税征银,是温首辅率先提出来的。
田赋、徭役合并一条,按亩征银,极大简化了缴纳税赋的繁复流程,税款征收起来更容易,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官员巧立名目贪腐。
而且农户不必只靠田地过活,到城里县里也能找到活计,只要按时缴纳赋税即可。可以说,如今商行、矿业、织造业等的繁华,离不开这条策略的推行。
正是借着这条策略,温首辅成为了内阁之首。
这些事情,是孔先生讲给李诫听的,但孔先生却对此不以为然,李诫问他为什么,孔先生没解释,只让他常去田间地头转悠转悠,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再去对比近十年来的税银入库数目。
时日尚短,身边又少了刘铭这个理账高手,李诫模模糊糊地摸到点儿头绪。赋税征银,也许立意是好的,但底层百姓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按亩征收税银,谁又能保证鱼鳞册的土地数目一定对?当初温首辅大肆推行策略的时候,并没有全面清丈土地。
又涉及到私瞒田地!
李诫不由握紧了拳头,濠州土地案不了了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忍不下这口气!
越有权势越有钱,越少缴税,越是穷苦人,反而被多扒层皮。
如此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温首辅策略的弊端,该有人给皇上提个醒儿。
他也存了私心,温首辅受挫,于他百利无一害。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过了年,眼下,他首先要让媳妇儿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李诫走出书房,伸开胳膊在冬阳下舒展身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在雪地中昂然独行而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生产的日子,赵瑀身子渐沉,院门都不大出,专心养胎。
这日说起上元灯节,赵瑀不无遗憾叹道:“听说趵突泉花灯会特别好看,花灯都挂在河岸上,灯光水面交相辉映,是济南一景,可惜我今年没这个眼福。”
“明年我陪你去,”李诫笑道,“前儿老太太也说要去看花灯,干脆放乔兰莲心一天假,伺候着老太太上街,回来好好和你念叨念叨,也算听一回热闹。”
两个丫头从来没看过花灯,闻听此言,喜得脸上绽开了花。
阿远在何妈妈怀里咿咿呀呀的,看着何妈妈一脸期待的模样,李诫索性说:“何妈妈抱着阿远,还有你家的二丫头,带两个婆子照应,也一起去玩玩。忙活了小半年,大年下的,我掏钱,你们都好好松快松快!”
一屋子人无一不喜气洋洋的,唯有赵瑀疑惑地看了看李诫,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