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做了徒弟,入魔修行更是养了不少孩子,回忆起自己做轮回大帝时的糟糕表现,便觉得很有几分亏待了殊光与龙臣,有心改过,“坐。”
殊光顿觉受宠若惊。
日常来拜见轮回大帝都是立着说完事就滚蛋,今天居然有座位?他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好在谢青鹤见他发懵,给他指了位置,殊光才晕晕乎乎地过去坐下。待他坐实在了才突然发现谢青鹤还站着,又连忙爬了起来,立在当场,尴尬地躬身,等着谢青鹤先落座。
谢青鹤伸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再次教他:“不必多礼。坐。”
殊光只觉得心惊胆战,挨着坐榻边沿屈膝蹲身,低头道:“臣自知守土不力,战损差卒以十万计,耽误正常轮回三百一十一日,若非陛下及时赶回收拾残局,臣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侵入黄泉引的上界神器……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叶庆绪重新祭炼大阴阳符时,曾来阴界汲取鬼气,若我没有料错,他偷的是我封在冥河里的九幽本源。要论错失,是我不曾保管好修为。你打不过我,又有何罪?”谢青鹤拍了拍坐榻边沿,“我让你坐,你就坐下。我与你说说话。”
殊光能感觉到他言辞间的温柔诚恳,这与从前的轮回大帝很不一样。
思忖片刻之后,殊光从命挨住了坐榻慢慢坐实,依然恭敬地低着头:“儿臣在。”
他这么毕恭毕敬战战兢兢,谢青鹤倒是很想与他父慈子孝一番,只怕殊光心目中君臣之分远大于父子之情。入魔修行无数次,谢青鹤也知道感情是相处得来,不能倚仗名分规定,也不能光靠嘴就说出来。只得放弃了“叙旧情”的想法,转而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阿父轮回多年未归,儿臣前来述职。”殊光说着就要站起来。
“坐吧,坐着说。”谢青鹤再次招呼。把殊光摁回去之后,他尽量态度温和地问,“除了大阴阳符堵住黄泉引,还有什么大事么?”
殊光都被问懵了。
大阴阳符杀入阴界这种事,他一辈子也就遇见过一次。与之相比,任何事情都不足一提。
谢青鹤给他倒了一杯幽泉酿,笑道:“那就是没有了。”端着酒杯子硬是和殊光碰了一下,“我说走就走,鬼府托付给你与龙臣,辛苦你等。”
谢青鹤哐就满饮一杯,殊光连辞都没机会,连忙跟着一口饮尽,方才说道:“皆是儿臣本分。”
谢青鹤又拎着酒壶给他斟酒,殊光辞不过,双手捧了杯子不住躬身:“阿父言重了。谢阿父赐酒。儿……”
话音未落,谢青鹤就举手止住了他不迭的讨好,说:“我在凡间修行多年,做过不少人的儿子,也做过不少人的父亲。你,事我如臣事君,不是儿子对老子的情分。”
这句话越发把殊光整不会了,半晌才尴尬地说:“臣知罪。”
“你是冥河阴影化形,与凡人不同,没有血亲父母仰赖倚靠,便不懂得骨血亲情的无赖之处。做父亲么,便是子女的依靠,再是不贤不肖的孩子也要再三包容——自己生出来的,总也不能再塞回去。”谢青鹤说。
殊光默默无语。
凡人皆父精母血所生,生出来就塞不回去。他这样阴影化形的鬼族,是真能塞回去的!
一剑斩成齑粉,撒回冥河阴山,只待轮回大帝巡幸山野之时,捧起来随意吹上一口气,又是一个崭新的鬼卒。能与凡人相比么?
谢青鹤挠了挠他的脑袋,问道:“我在鬼府这么些年,只有你与龙臣两个孩子。从前我也不懂得如何做人的父亲、长辈,现在我渐渐有些明白了,你也可以‘无赖’一些。”
殊光很努力地消化着谢青鹤所说的每一句话,想要找到本次谈话的重点。
和从前沉默寡言、高深莫测的轮回大帝不同,谢青鹤做惯了寒江剑派的大师兄,很擅长给小朋友们划重点:“这些年我在鬼府也很少理事,一应事务都交给你与龙臣处置。待祭事结束之后,我会再入轮回,此后也未必长住鬼府——你既是我的儿子,家业总要交给你。”
殊光吓得杯子里的幽泉酿都洒了出来,谢青鹤再也按不住他,倏地站了起来:“阿父,陛下!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你也不想再待在鬼府,要另谋高就?”谢青鹤皱眉。
“不,儿臣不敢。”殊光马上否认,“鬼府实在离不开阿父。如黄泉引之事,儿臣与龙臣皆无力处置,还请阿父坐镇鬼府。”
“大阴阳符袭击之事,数万年难遇一次。再者,我虽不在鬼府长住,你有事尽可以来找我。与你说了好几篇道理,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儿子有事就找父亲出头,天经地义。以后鬼府皆有你与龙臣执掌,有麻烦了再来找我。”谢青鹤再三温柔地问,“明白吗?”
简单来说,轮回大帝不想上班了,他要退居二线。
殊光想起刚刚进门时刺目的天光,那是阳世才有的风景。陛下一定很喜欢阳世的生活吧?做了人就不想再做鬼。不。鬼府皆阴影所化,陛下却生于混沌之前。他根本就不是鬼啊。
沉默片刻之后,殊光缓缓点头,又忍不住问:“阿父,做人真那么好吗?”
谢青鹤第一念想起的竟然是小师弟的容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伏传相处的种种,眼神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当然很好。做人不好,为何轮回?你若有兴趣了,也可以到轮回到人间试一试做人的滋味。人有骨血皮囊,连接七情六欲,吃香的,喝辣的,且有敦伦之礼,很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