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混乱的场景,就算再等等,又能等出什么结果来?从骑们对张武的决定未免有些腹诽。
张武是伏牛寨的元老了。他本是应募从军的良家子,后来不堪军官的苛待才逃亡山中,跟随胡六娘的父亲在穷山野岭中荜路蓝缕、开创山寨。老寨主死后,他又辅助年幼的胡六娘在虎豹横行的绿林中站稳脚跟。这些年来,伏牛寨对竟陵县主的扶助、与并州刺史府的亲善,多是出于他的主张。
张武早就看得清楚,当此风云跌宕之际,无数强大势力彼此攻伐征战,宛如巨大的磨盘碰撞碾压一般。它们彼此之间或许难以分出高下,可对抗的余波就足以将任何游离在外的碎石碾成粉碎。因此,想要如昔日那般孤悬于外、维持小团体的安稳,乃是痴心妄想。
大晋号称数十年治世,其实各地山林湖泽中的寇盗难以计数,从来就没有半刻消停。伏牛寨虽然薄有声名,也不过其中沧海一粟罢了。然而规模盛大如河北、中原群盗,尚且数以万计地猬集于石勒麾下;而强悍的代郡贼寇也早就被6遥打散收编。区区伏牛寨的旧部若干人,除了依附于强者之外,哪里还有别的路走?
去年张武等人被胡六娘招之代郡,立刻就目睹了幽州军府上下欣欣向荣的昂扬意态,已然令他心折。他正待托请胡大寨主进言为同伴们谋个出身,却突然得到平北将军的青眼相待,受命负责中原地区的谍报……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张武很清楚,自己既非正经军旅出身,更不是随同6遥出生入死的嫡系。这个任命,多半缘于军府崛起太过迅,除了沙场兵将以外可用之才太少。但自己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便定然能从此一跃进入府真正的核心圈子。对于年纪刚过半百、却足足做了三十多年贼寇的张武来说,哪里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机会呢?是以,他对此事的用心程度,确实过了6遥的预想。
由伏牛寨旧部负责组织的情报网络,擅长先与各地城狐社鼠的沟通,随后再展至更高层级,其行事风格自与朱声带领的斥候侦骑队伍大不相同。
张武几个月前以行商的名义南下,最初是在许昌城外买下一处草场做些牲畜、皮货贸易。随后渐渐在各个场合作仗义疏财之状,拉拢地方上的游侠豪客。待到掌握了这批人以后,一方面钻营消息;一方面又以他们为中人,渐渐与幕府文武和相关的权豪势族搭上关系。
许昌乃曹魏五都之一,后又取代阳翟成为颍川郡的郡治所在,其繁华富丽远非边疆的军事重镇可比。哪怕是中原屡遭兵灾饥馑之后,户口十不存一,但大批富豪贵胄依旧集中在东海王幕府所在的许昌城,日夕纵酒耽乐,生活之奢靡一如往日。为了维持豪奢的生活,这些权门势族或者卖官鬻爵,或者大殖财货、通商聚敛,举凡舟车、邸店、织锦、猪羊种种行业无不涉足。
张武依靠地方游侠豪客的介绍,连续几次贩售大批河北牛马牲畜予数家官商。过程中他刻意逢迎,令得从上到下相关人等都赚了个彭满钵满,继而再以巨额阿堵物厚加贿赂,很快就出入于巨室之门,与不少高官的手下搭上了线。彼辈虽只是些部曲头目、仆役领之流,能量却不小。有他们照拂,张武的生意越来越兴隆。
后来许昌陷落,张武一行人不免狼狈,好在得了几名熟人搭救,这才随同大队人马一齐撤退至鄄城,重新落下脚来。因为幕府重整兵力的过程中急需牛马补充,因此对这位手面阔绰的巨商只有愈加仰赖。有些职责所在的官员甚至不得不折节与张武相交,待之若座上宾一般。
总体来说,张武数月来的行事算得顺利,各处眼线逐渐布设到位,设想中的间谍网络也初具雏形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离开许昌没多久,鄄城又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更没有想到今日今时,整座鄄城内外无数兵将,突然之间就崩溃了!
这样一来,煞费苦心做了那么多事,所有那些谨慎安排、小意伺候、精心准备……全都成了无用功。而平北将军派遣自己南下中原来的目的,也遭逢了确定无疑的失败。张武恼怒之极,可一时之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便在官道边休息片刻。
就这片刻工夫,不断有他熟识的文武官吏沿着官道狂奔过来,又继续狂奔而去。大部分人都呈现出惊惶之态,只来得及抬手示意,便随着滚滚人流远走;只有少数人稍作停留,与张武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这时候,他们能说的,也不外乎是对兵事溃败的抱怨、对敌人兵临城下的猜测。可这些人甚至还不曾真正遇见贼寇,所说的东西大都荒诞无稽,不过是拿风闻而来的谣言再作加工,进而以讹传讹地互相恐吓罢了。张武与之随便攀谈几句就失去兴趣,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先去逃命。
再过了片刻,一行人又目瞪口呆地看见了受东海王所命负责守卫鄄城的大将邱光。这名东海王的亲信将领身边部属全无,孤身一人紧紧趴伏在马背上,被裹在一大群乱哄哄的兵民中间行进,就像是一只在激流漩涡中奋力挣扎的松鼠。他时不时地抬起身子、挥动手臂,像是要指挥些什么。可是,在这时候,原本繁杂苛严的军事体系已被摧毁,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制度,也在贼寇们迫在眉睫的威胁下失去了作用。任凭他怒吼、斥骂、命令、威吓,没有人理会他,甚至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传说中即将大举攻城的中原贼寇仍然没有出现,可负责鄄城城防的大将已经孤身踏上了逃亡之路。毫无疑问,东海王幕府的又一次大溃败即将到来,这座曾经辉煌煊赫的巨厦已经到了彻底坍塌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挽救了。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尽快逃离,而不是留在这里,任凭坍塌的木石把自己压碎。
这样的情形足以令最乐观的人也灰心丧气,早有从骑忍耐不住,催促道:“张寨主……咱们也走吧,鄄城肯定是完了!”
“再等等……再等等……”张武却似乎突然间找到了下一步努力的方向,他的眼神亮得骇人:“逃命这种事情,司马家的人动作比谁都快……再等等,东海王就该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