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更忙了,常常我们一块出去,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等他回来,不是说还没有吃饭,就是浑身的泥土。在武威的老街,为了拍一群像做舞蹈一样弹棉花的人,竟被狗咬了腿,伤是不重,用不着打狂犬病针剂,但一条裤腿却撕开来,像穿了裙子。
我和小路依然关注的是西路上的军事和经济的历史,丰富的遗迹和实物使我们在武威多住了几天。元狩二年,霍去病发动了祁连山之战,打败了匈奴贵族浑邪王,河西走廊并入了西汉版图,匈奴在哀唱了: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对于失掉焉支山,为什么会使妇女无颜色?我去武威博物馆查询资料,是焉支山出胭脂,还是阻断了匈奴通向西域的道路,山域的各种奢侈品来不了,贵族妇女再不能乔装打扮?但是,庆仁却意外地送给我了一份收获。他是去武威老城速写时碰到了一个姓纪的女子,他当然为这女子画了一张像,而且画得极像,女子便邀请他去她家喝水。庆仁是“ 花和尚”,坐在人家屋里,又画人家屋里的土炕,土炕上绣着鸳鸯的枕头和土炕下放着的鞋子,偶尔在其柜子上的木板架上发现了一本旧书,书上记载了一七○○年前粟特国驻河西姑臧的商团首领写给其主子的信,便抄回来给我,强调可以证明公元四世纪的河西走廊在中西贸易中的枢纽地位。这确实是一封有着文献价值的又趣味盎然的信。我把信的其中部分用陕西话念着———陕西话在汉唐应该算作国语吧———让宗林录音录像。我是这样念的:
致辉煌的纳尼司巴尔大人的寓所,一千次一万次祝福。臣仆纳尼班达如同在国王陛下面前一样行屈膝礼,祝尊贵的老爷万事如意,安乐无恙。
愿尊贵的老爷心静身强,而后我才能长生不死。
尊贵的老爷:阿尔梅特萨斯在酒泉一切顺利,阿尔萨斯在姑臧也一切顺利。
……有一百名来自萨马尔干的粟特贵族现居黎阳,他们远离自己的乡土孤独在外,在□城有四十二人。我想您是知道的。
您是要获取利益,但是,尊贵的老爷,自从我们失去中国内地的支持和帮助(注:中国内地正处于西晋的永嘉战乱),迄今已有三年了。在此情况下,我们从敦煌前往金城,去销售大麻、纺织品、毛毡,携带金钱和米酒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作难,这期间我们共卖掉了□件纺织品和毛毡。对我们来说,尊贵的老爷,我们希望金城至敦煌间的商业信誉,尽可能地长时期得到维持,否则,我们寸步难行,以致坐而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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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6)
……
尊贵的老爷,我已为您收集到成捆的丝绸,这是属于老爷的。不久,德鲁菲斯浦班达收到了香料,共重八十四司他特,对此曾作有记录。但他未写收据,您本应收到它的,但这恶棍将记录给烧了……这些钱应该分别开来,您知道,我还有个儿子,转眼之间,他会长大成人,如果他离家外出,除了这笔钱之外,他将得不到任何其他的帮助,纳尼司巴尔老爷定会尽力成全这件事的。他有了这笔钱,就能成倍地赚钱。如果这样,对我来说,您就是像救命于大灾大难中的神灵一般的恩人,在儿子成年娶妻以后,仍让他守在您的身边。
另外,我已派范拉兹美去敦煌取三十二袋麝香,这是我个人买的,现交给您,收到后,可分为五份,其中三份归我儿子,一份归皮阿克,一份归您。
我念完了粟特人的这封信后,知道了当年这条路上熙熙攘攘往来的商人是怎么生活的,也知道了这个汉时称做姑臧也称做凉州的武威在西路上如何的显赫,一时引发了曾经歌咏过的岑参的《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凉州的格局是阔大的,气氛也极安定,说人聚会于花门楼,一曲琵琶却是肠要断了,喝醉在地,是真要“ 一生大笑”呢还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了?近两千年前的姑臧城里的那个夜晚我想是一个夜晚———纳尼班达在写着信,烛光跳跃在他那瘦削的额头和满是胡须遮掩的狡黠的嘴角,他想到他的儿子是流泪了。于是,我推测着被匈奴囚禁了十多年的张骞逃脱后在继续往西去的路上,是如何在念叨着被丢弃的与匈奴女生下的儿子的名字;推测着那个逐放在北海的汉使节苏武看见了老牛舔犊,又如何想到长安城里的娇妻幼子,肝肠一节节地碎断。人是活一种亲情的,为了亲情去功名去赚钱走上这条路,这条路却断送了亲情,但多少人还是要上路,这如同我们明明知道终有一天要死,却每日仍要活得有滋有味。
车过星星峡的时候我是在迷糊着,再行了百十里地,我们似乎是进入了月球,山全成了环形山,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棵草,更见不到一只鸟。车在一个山包转弯处遇着了几辆手扶拖拉机,先是谁也没留意,庆仁惊叫了一声:“ 金娃子!”金娃子就是淘金人。宗林当时就让停车要拍照,老郑的意思是车继续开,远远超过了拖拉机,停下来再拍摄,一是可以拍摄得详尽,二是不至于惊吓了人家。车就疾驶狂奔了一阵,在一片如魔鬼城的地方停下来。这一切我都是不知道的。等下了车,到处是灰白色,用脚踩踩,却硬得疼了脚,原来是如石板一样的碱壳子。小路对着天空伸懒腰,浩叹着天上如果有一只苍鹰,这里就是最雄浑的地方了。我说都拉拉屎吧,一拉屎苍蝇就来了……在那时,想想有个苍蝇,苍蝇也是非常可爱的———但屎拉下了,并没有苍蝇出现。这时候,三辆手扶拖拉机一前一后开了来,第一辆已经开了过去,我才发现第二辆上堆放着铁桶、木架、被褥,被褥中间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形如黑鬼。我当然醒悟这是淘金者,但祁连山脉里哪儿有金矿,这些淘金人又是哪儿人,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呢?在张掖住店的那个晚上,窗外有着呜呜的风,隔壁房间里成半夜的有着床板咯吱声和女人的颤音,害得我浮躁了一夜,天亮坐在走廊要看看那是一对什么男女,如此驴马精神?但男的形象却并未令我反感,因为他说话鼻音重,是个陕北人,前去搭讪了,才知他是金客(从此懂得淘金的叫金娃,收买金货的叫金客)。他并不避讳我,说那女人并不是他的老婆,但他一直爱她,爱得心疼。女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同乡,因偷割电线电缆去卖铜卖铁,被逮捕了在新疆劳改,劳改中就病死了。女人一定要来把丈夫的尸首运回去,埋葬在其父母的坟地里,说为丈夫的墓都拱好了,拱的双合墓,她将来死了就也睡到右边的墓坑里。他是在新疆做金客的,当然就陪了她,他有钱可以让她坐一趟飞机,但那样陪她的时间短,他就和她坐了火车。劳改场里病死的人是埋在一片沙窝子里的,等他们去时,劳改场的人却弄不清了哪一个沙堆下埋着的是她的丈夫,她只好趴在沙地上哭了一场,把一捧黄沙装在布口袋里。是昨天晚上,她终于才让他圆了二十年的梦。“她是个好女人哩。”他低声说,“ 她答应把那一堆旧衣服和黄沙带回老家埋了,就跟我再来,伴我在这里收金呀!”我感叹着这白脸子大奶子的女人对那么一个丈夫还有这份情意,或许那丈夫对于别人是贼,对于妻子却是个好丈夫吧。我笑着说:你们昨晚可害得我没睡好呀!金客嘿嘿了一阵,说:人嘛,就要过日子哩。我说这与过日子何干?他说那女人答应要为他生个娃娃的,日子日子,它倒不是柴米油盐醋,主要是日出个儿子繁衍后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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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金钱使人铤而走险(7)
金客有金客的日子,眼前的金娃却是这般形状,第二辆手扶拖拉机要开了过去,宗林就立在公路当中先拍照片,然后绕着录像。驾驶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衣衫破烂,你怀疑是风吹烂的,也可能整个衣衫很快就在风里一片一片地飞尽;头上是一顶翻毛绒帽,帽子的一个扇儿已经没有了,一个扇儿随着颠簸上下欢乐地跳。他的脸是黑红色的,像小镇上煮熟了的又涂抹了酱的猪头肉。当发现宗林正对着他录像,他怔了一下,拖拉机差点熄火,虽还在驾驶着,速度明显减缓,如蹒跚的老太太。我们都围近去看,在高高的杂物之上,四个年轻人腿叉腿身贴身地围住了一圈,全都袖着手;全都是酱猪肉的脸,而且似乎被日晒和风寒爆裂;恐怕是数月未洗过脸和头了,头发遮住了耳朵,形成肮脏的绵羊尾巴状。他们对我们的靠近和拍照,惊恐不已,浑身僵硬,那系着绳儿拴在腰带上的搪瓷碗叮叮当当磕打着身边的木架。小路把纸烟掏出来往拖拉机上撂,说:兄弟,是去淘金呀还是淘了金回家呀?语调柔和,企图让他们放下被打劫的担心,因为前边的那一辆拖拉机已经停下,人都下来,并从拖拉机上抽出了锨在手,而后边的拖拉机也停下来,驾驶员虽还在位上,手里却操了一根铁棍。小路的话他们没有接,扔上去的纸烟又掉下来,拖拉机继续向前开,前后的拖拉机也重新发动马达。宗林一边拍摄一边对我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照出来绝对漂亮!我看着拖拉机上的人,他们对宗林的拍摄没有提出抗议,但脸上、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却充满了一种自卑和羞涩气,想避无法避,就那么像被人脱光了示众似的难受和尴尬。我心痛起来,想起我在乡下当农民的情景:那时我沦为可教子女,每日涉河去南山为牛割草,有一次才黑水汗流地背了草背篓到河堤上,瞧见已经参加了工作,穿着制服骑了自行车的中学同学,我连忙连人带背篓趴在河堤后,不敢让人家看见。我立即摇手示意宗林不要拍摄了,拍摄这些镜头有什么精彩的呢,难道看着同我们一样生命的却活得贫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观赏吗?
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戈壁滩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我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而且天地有了边缘,拖拉机终于走到了最边处,突然地消失———我感觉到边缘如崖一样陡峭,拖拉机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这数百里没人烟的地方,淘金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夜里住在哪里,淘出的金子由谁掌管着,刚才在我们围观和拍摄时掌金袋的人是何等的紧张,而那数月里所淘取的金子又能值多少钱呢?卖了金子分了钱,是买粮食呢还是扯一身衣服,或许为着找一个媳妇吧。我给大家讲一个我的老师去美国访问时的故事,老师在一处海滩上碰见了一个美国男人推着小儿车,小儿有两岁左右,非常可爱,他就对那男人说想和小儿拍照留影。那男人说你等一下,便俯下身对小儿叽叽咕咕了一阵。老师是懂英语的,他听见那男人在说:迈克,这个外国人想和你照相,你同意吗?小儿说:同意。那男人才对老师说儿子同意了,你们拍照留影吧。
我说的故事是在讲了对人的尊重,宗林反驳说咱们现在还用不着那一套,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或许那样拍摄让他们难堪,但拍摄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了来关注他们的生存状况,而不是去取笑和作践他们,我当年未参加工作前,在乡下去拉煤,比他们还悲惨哩!宗林说的是真情,他小时是受过罪的,我何尝不是这样呢?出生于农村,考上大学后进入城市的单位,再后是坐在家里写作、玩电脑、炒股票、交往高科技开发区的一批大老板,如果说农耕、工业、信息三个文明形态是一个时间的隧道,那我就是一次穿越了,而不管我现在能爬上了什么高枝儿,我是不敢忘也忘不了生活在社会最基层的人。我说,我什么苦没吃过,你这些镜头应该是为庆仁他们拍的。
“ 要我像金娃子这么活着?”庆仁歪着头,“ 我就一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 鬼怕托生人怕死,”小路说,“ 人是苦不死的,你要到了他们这个份上,你也是挣着挣着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还要想法儿娶媳妇生下孩子,一溜带串地活下去。何况,瞧你这样子,当和尚是花和尚,当日本人也是朝三暮四郎。”
“ 我有你那么骚吗,我只是狂丑了一点。”
汽车中的浪话又开始了,我掏出了日记本,在颠簸中记下了小路的话,并写道:丝绸之路就是一条要活着的路啊,汉民族要活着开辟了这条路,而商人们在这条路上走,也是为了他自己活得更好些,我之所以还要走这条路,可以说是为了我的事业,也可以说是为了她吧。
路是什么,这重重叠叠的脚印(1)
离开西安的那天,恨不得一日能赶到天水,当八百里关中平原像一只口袋一样愈收愈紧,渭河在两道山峦之间夹成了细流,这已经是走过了天水、秦安、甘谷、武山和渭源,走过了,却觉得西安的宏大和繁华。坐在西安城里写乡村,我是已经写过了一系列关于商州的故事,如今远离开了西安,竟由不得又琢磨起了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古都。两千年前的汉朝和唐朝,西安在世界的位置犹如今日美国之华盛顿吧,明清以后的国都东迁北移,西安是衰败了。日暮里曾同二三文友去城南的乐游塬听青龙寺的钟声,铜钟依旧,钟声却不再悠长,远处的曲江已没花红柳绿,我们也不是了司马相如或杜牧,———寒风悚立,仰天浩叹,忽悟前身应是月,便看山也是龙,观水水有灵,满城草木都是旧时人物。前些年,突然风传城西南的一家宾馆门口的石狮红了眼,许多市民去那里烧纸焚香,嚷嚷着石狮红眼,街巷要出灾祸了,虽然街道办事处的干部数天里驱散着去迷信的人群,我还是去看了一回。我并未看到石狮是红了眼的,但石狮确实是一对汉时石狮,浑圆的一块石头上,粗犷地只刻勒了几条纹线,却形象逼真,精神凸现,便想这石狮会成精作怪的,它从汉代一路下来,应是最理会这个城市的兴衰变化的。出发的前一天,在家看戏本《桃花扇》,戏里的樵夫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便觉得这樵夫是在为这个城作总结。也就在刚刚合上戏本,一位朋友送来了一只大龟,是在旧城改造时,于拆迁的一座四合院的柱顶石下发现的,你要上路了,他说,杀吃了壮行吧。这龟如铁铸的颜色,我看着它,它也伸出了头看我,那眼神让我瞬间里感到了熟悉,而半夜里便梦见一个和尚,又在梦里恍恍惚惚认定这和尚就是汉代的那个鸠摩罗什,天亮就再不敢宰杀,将它放生在了城河里。离开西安的第二个晚上,睡在了天水宾馆,窗外的一片竹使风显形了一夜,远处的大街上灯火还是通明———正逢着过什么西部城市商品交易会,狮子龙灯还在舞着,秦腔还在草台上生旦净丑地演动———我是谢绝了接待人的观赏邀请的,想,陕西号称秦,秦又号称狼虎之国,但真正的秦人却算作是天水人。秦始皇的先祖就是在天水发祥后迁往了关中,如果说陕西现在已失去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而在天水,却也是舞狮子龙灯,穿明清服饰,粉墨登场,以示振兴传统文化了。对于传统文化是什么,应该如何继承,整个社会的意识里全误入了歧途,他们以为练花拳绣腿的武术,竹条麻絮做成的狮子戏弄绣球,或演京剧、秦腔、黄梅,就是继承传统,又有多少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