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腾然而起的一股戾气,从容地越众而出,拱手道:“大人英明,学生并无冤屈不明之事。”
洪知县已经心如死灰,听齐鸢这样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张御史眯着眼看了看齐鸢,只问:“若无冤屈,那你刚刚所言为何?又要求什么公平?”
齐鸢不慌不忙道:“回大人,学生之事无冤屈内情,是因学生的事情案情清晰,洪知县审查严明,听讼断狱也无不妥之处。洪知县作为本县父母官,清贫自守,有仁爱之心,算是一名好官。但学生正因知县仁爱,所以心有不满。”
张御史在齐鸢说并无冤屈时心里有些不快,以为齐鸢怕得罪洪钧,所以畏手畏脚,不敢如实以告。他本来很喜欢齐鸢的聪明,但若后者小小年纪就懂趋利避害,那将来入朝为官后岂不是更要成为曲意逢迎之辈?
心里正觉可惜,就听到了齐鸢直言对知县不满。
张御史诧异道:“县官仁爱乃是好事,你为何反生不满?”
齐鸢道:“洪知县主张仁爱为民,是以儒术推行教化,所谓‘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若有纠纷诉讼,也倾向于‘诲之以忠,使之以和’,只要对方肯悔过,都会从轻处罚。但学生认为,仁堪诛君子,义不灭小人。仁义戒滥,法刑当严。对待有罪之人,审问之时不可轻悯,用刑之时不可酌情,如此才可以刑止刑,令人向善。”
张御史听到这精神一震,站起身来:“如此说来,你竟是更尊崇法学?”
齐鸢张了张嘴,随后轻咳一声:“儒学当然也很重要,毕竟学生参加科考用的都是儒学知识。只是学生认为明刑弼教,才是正途。如今朝廷推行德政,学生人微言轻,这种想法连洪县令都说服不了,自然越想越憋屈。”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张御史拊掌大赞,再看向齐鸢时,眼神中已不单是对聪敏之人的欣赏了,其中还多了一份敬佩。
他没想到齐鸢的不平,是对当前政法的不平。而齐鸢科举求道,更是求的治理之道,天下太平之道!
自己刚刚差点误会了他。
至于洪知县刚刚的脸色,原来也不是心虚,而是担忧——因为自己正是尊崇法学之人,儒、法之争由来已久,能在士子中遇到一位尊崇理法的实在难得,洪知县一定是担心自己看中齐鸢,把他带歪了。
毕竟齐鸢若是过了县试,那洪知县就是他的座师,师生理念不合,一定很头疼吧!
张御史想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他才不管洪知县头不头疼,齐鸢甚合他意,这小儒童,前途无量啊!
张御史很想跟齐鸢好好探讨一番,谁想仔细一问,才知道齐鸢如今刚读完四书,五经也只略略看过,至于策论更是一窍不通。
县试虽只考四书,但只通读可是不行的,许多人倒背如流都考不过去。
张御史不由担心起来,看向洪知县:“洪县令,以齐鸢之才,竟只是小小白身,连老夫都看不过眼。今年县试,洪大人务必仔细些,莫要再遗漏人才。”
这几乎是公然威胁洪县令,要他给齐鸢县试通过了。
洪知县刚刚虚惊一场,心里既诧异齐鸢的才智,又清楚对方是故意为之,意在敲打提醒自己。这会儿惊魂未定,也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只有褚若贞最为轻松,他见张御史的注意力全在齐鸢身上,还不忘提醒对方自己推荐的那两位学生:“齐鸢这次破题虽妙,但离着做文章还远,需戒骄戒躁潜心钻研一番。张如绪和刘文隽的文章也很不错,张大人可以为他们指点一二。”
“如此,那晚上的玲珑馆宴,就让他们几个一起吧。正好钱知府家有两位京城来的生员,据说在顺天府也有些名气。你们几人到时好好表现,不要给扬州人丢脸。”张御史笑呵呵道,“齐鸢,你也来,跟着你的几位师兄长长见识。”
京城来的生员?害死原生的凶手?
齐鸢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是。”
张御史还有事要办,吩咐完便带着洪县令离开了。齐鸢留在学馆里听褚若贞讲课。他已经通过了褚若贞的测试,从今往后,他就是乃园里的学生了。
上午,褚若贞又讲了一堂《大诰》。下午的课业轻松一些,其他人是背书,齐鸢的任务是临字。
只是显而易见的是,学馆里的师兄们都不太喜欢他,似乎难以接受往日的小纨绔竟然会因学问得到御史赏识。更多人则怀疑齐鸢的答案是不是早就抄好的,毕竟这道四书题是大题,或许早有前人做过,齐鸢恰好记住了呢?
对于这些,齐鸢只当不知道。
他以前就是独来独往,不曾有过朋友,也不习惯跟同龄人交往。
更何况文人相轻,大抵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当年他在顺天府连夺县、府、院试案首,成为顺天府的小三元,被杨太傅当成得意弟子整日带在身边时,他可是从不跟其他生员聊天,面对太傅也从不行大礼的。
若论少年意气,目中无人,六年前的他敢称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