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春天的大屠杀使他与南洋公学的党组织失去联系,他的同志被捕的被捕,退党的退党,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人(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被青帮流氓的铁棍砸在头上,再也没能醒过来。那年十一月他从无锡乡下回来,发现所有人的热情都烟消云散。仅仅几个月前,谁都声称自己是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三月时有个同乡学生来找他,宣布要同帝国主义和军阀作最后的决战。半小时的慷慨激昂后,那同学忽然对他说,他的舅舅原本在无锡教书,现在失业在家,能不能请林培文帮他找个教职?你有办法,你是共产党,你还是国民党区党部的学生委员,当时所有的学校都被两党联合组成的国民党党部接管。
可现在他在路上看到那同学,人家把他当成陌生人,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先前曾想过去武汉找党组织,可不久武汉也开始清党。他感到愤怒,不是对敌人(对敌人他只有更加冷酷的仇恨),而是对那些风一刮就倒的墙头草。
就在这时,他遇到顾福广。他刚走出那家门庭萧索的书店。几个月前这书店摆满各种文字的左翼书刊,市党部还没来得及在这里贴上封条。因为这里是公共租界,书店老板是德国人。当时,他感到危险逼近——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时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完全是另一种危险。——他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他往弄堂里走,在拐角处疾转,看到弄口有两个短褂男子望着他,他紧张,加快步伐,怀疑背后有奔跑追逐的脚步声。这时,顾福广来到他面前,顾福广躲在横弄口,朝他低声喝道:“这里走!”他懵懵懂懂被拉进一幢石库门,穿过天井,从另一扇门走出去。
他现在回想起来(尤其在听过郑同志说的那个故事之后),这很可能是顾福广设计的圈套,如此拙劣,他当时竟然无从识破。
他感到羞愧,他想自己是多么轻信啊。他觉得根本的原因在他自己,他那时一腔憎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反动派复仇。
对一个革命者来说,仇恨是危险的,他的内心应该更宽广。他的敌人是那个制度,是那个阶级,他应该更冷静,他应该比敌人冷静一万倍。
他一想到陈部长的话,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向陈部长提出正式的要求,希望组织上让他重新入党。老陈告诉他,在严峻的对敌斗争中,党组织早已吸取教训。队伍必须更坚定,对党员的要求会更严格,重新入党的程序将会更加严密,而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工作。最要紧的是完成任务。
你的任务是去把真相告诉那些受到顾福广蒙蔽的同志,党欢迎他们回来!
他站在东厢房的窗口,朝民国路对面茶馆里的同志招手。那位同志随身携带秘密的党内文件,它们会让受蒙蔽的同志获悉中央的最新策略。但首先要揭露阴谋,向全体同志揭露顾福广的阴谋。
他看着在床上沉睡的薛维世,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老北门捕房的事。陈部长向他问起过薛,他觉得党的情报系统果然神奇,对他们的情况一清二楚。陈部长告诉他,内线同志报告说,这个姓薛的家伙身份特殊,与法租界警务处政治部的马龙特务班关系密切。党组织曾将一笔钱存进中国实业银行的户口,这笔钱专门用来对付法租界那些腐败的警察,组织上对这个新成立的马龙特务班极为关注。而在法大马路中国实业银行营业所柜台上班的秘密同志偶然发现,这个姓薛的家伙曾用支票兑取过这个户口里的一小笔钱。组织上对这个姓薛的做过一番调查,认为他还不能算是坏人,还不能把他归入反动派。他救出冷小曼,是出于他们之间的私人感情,冷小曼向顾福广说谎,并不代表她就背叛革命,并不代表她就投靠巡捕房。
林培文让小秦把薛维世叫醒,让他来吃晚饭。林培文夹给他一块熏鱼,对他说:“上午在礼查饭店,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昨天晚上提货的事,你也详细说说那到底是什么武器?”
“她怎样?特蕾莎现在怎样?”
“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有人留在现场观察,报告回来的消息说,那个白俄女人已被礼查饭店的人送往公济医院。你必须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顾福广很有可能再派人去医院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冷小曼……”
⑴布莱希特的一首诗。大意是:我们穿越阶级的战场,转战许多国家,比更换脚上的鞋子更加频繁。
五十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深夜十一时五十五分
朴季醒背靠着花岗石墓碑,坐在水泥地上。墓坛呈椭圆形。用搅拌在一起的水泥和石英砂石铺成,凹进地下将近一公尺。地底下是那个从清朝末年就跑来上海的耶稣会士的尸骨。这是甘世东路⑴的外国坟山,南风掠过肇家浜,把粪船上的气味吹到这里。风一停,气味就更难闻。坟山西边隔着甘世东路是鼎新染织厂,坟山的北边是万隆酱栈,全都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五分钟后,人手全部到齐。他们分头到指定地点集合,免得惊动路上的巡捕。朴看看手表,对身旁的小傅说声:“走吧。”
朴让人跟在他身后,从黑漆篱笆墙的缺口离开坟山。
圆月漂浮在天边,夏夜星光灿烂,天空亮得像在做梦。南面的大木桥方向偶尔传来一两下船橹摇动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老鼠从水里游过。甘世东路很短,没有树,没有路灯。他们往北走,路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一条弄堂,脚下的柏油路也换成水泥地。他们转入亭元坊。弄堂走到底是围墙,围墙里是花二姊妹制造影画公司的摄影工棚。
里头灯光大亮,人声喧哗。朴一点都不懂拍电影的事,他也不懂老顾为什么要策划这次行动。他拿着老顾扔给他的那本拍摄技术手册翻半天,挠头,问老顾。老顾说:“你别管那么多,把人和机器全都带回来。”
没等门卫叫出声,朴就挥拳直击在他咽喉上。那条黑背狼狗扑上来时,朴一个侧身,皮夹克袖子里那把匕首从上到下划开它整个肚子。一人一狗坠落在地上,没有惊动别人——
棚内在赶工,电影将在八月公映。广告已登在租界的报纸上。缩印的海报里,叶明珠肩裹轻纱,仍是上一部戏的蜘蛛精扮相。又过千年,她再次修炼得道,化成美女肉身。刚想作法害人,黑氅道士进门来警告她——海报上他凑在她耳边,海报上道士的鼻子快要触碰到她的肩上……话说南瞻部洲的上海有一所大学……世事轮回,这一次叶明珠是大都市里的女学生,她仍旧颠倒众生,害人害己,生生死死,可这一次,她要穿上白俄服装师缝制的裙装,这一次她化身变作摩登新女性。
他们走进摄影棚,站在阴影里,没人注意。三面灯光打向场地中央,把纸板糊制的布景区照得通亮,反光板立在光明世界的边缘,遮挡住众人的视线。灯光工人身穿汗衫,站在木架上,手举一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把一盏聚光灯伸到那浴缸上方。布景是浴室,窗户上挂着透明薄纱,窗那边画着几幢高楼,红光闪烁。
浴缸是实实在在的,浴缸里的热水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怕热汽不够,有人躲在浴缸那侧向外吹送白雾状气体。浴缸里的叶明珠也实实在在。肩窝雪白,双膝像水母的伞盖在水中漂浮,值得你连买十五场票,就为看那一线春光隐约乍现。
朴有些迟疑,他愣在当场,用这种方式看电影,他还是头一次。要是在电影院里,他哪能看到这么多?摄影机蹲在浴缸右侧,摄影师趴在地上……银幕上将会有那双肉鼓鼓的肩膀,银幕上将会白雾弥漫……可这会他站在遮光板后,能看到她穿着游泳衣,能看到水里如白蛇游动的四肢,能看到那具略显变形的肉身。
他带来的人全都蹲下来,好像是因为看到大家都蹲在地上,好像这是一种作客之道。只有他站着,他眼角一扫,对面角落里还有人站着。倚靠在木架上,望着腿边,望着那张台面倾斜的小桌。桌上有几页纸,标记做得密密麻麻。场地左边搭建起一堵墙,墙上有扇门,门外坐着个男演员,他在做准备,他要适时闯入浴室——
导演在大声说话,像是在跟摄影师说话,又像是在与叶明珠商量:“要不要再坐高点?头向后靠,脖子伸长,向后靠……闭上眼睛,唱歌,头要略微摇摆,一边唱一边摇摆,大声唱歌,你平时洗澡难道不唱歌?”
“当然不唱!”浴缸里尖利的嗓音。
“你想象自己是个女学生,你快乐,你在洗澡,好舒服——你大声唱歌。响一点!嘴要张开,张大!”
她的歌声比朴季醒喝醉时唱得还难听,可这是一部无声电影,她只需要动动嘴唇。
“全都不许动!”这是朴季醒那口标准的中国北方话。
没有反应,所有人都没有反应。他冲到聚光灯下,他冲到浴缸边上,有人在叫:“你是谁?出去!”
朴举起那支盒子炮,朝顶棚上开一枪。他可以开一两枪,老顾说,那是摄影棚,稀奇古怪的声音是常有的事。关键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现场。你要威风,你要盯着导演,因为在那里导演最威风,你要比他更威风,这样你就能控制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