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的尾音颤抖着,融进了山崖侧畔的风里,叫东泽听不真切。
可他却清楚对方在说什么。这般情境,分明是他前世所经历。
这是他记忆中的事……他的心魔劫竟是此事,历经千年,仍旧耿耿于怀。
心魔劫,乃是以渡劫之人心中最为牵挂之事作为劫像。若是一直沉溺其中,不得而出,莫说渡过这金丹雷劫,他恐怕会在这轮劫雷之中身死道消。
灵玉天生通明,东泽身为玉髓之灵,自然也是天生聪慧。因而他的记性格外好,能清除记得那时候秋白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连山崖上草木的长势、风吹拂时每片草叶的弯折程度都记得分明。
包括……他自己所说的话。
“滋事重大,岂能儿戏。”他听到自己说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清晰的记忆中,发声的每一件事,都如利刃深深地割在了他的心头。
眼前的白衣青年身形蓦地一僵,垂下头去,敛去眸光,不叫他看清自己的神色。
青年未反驳什么,抿了抿唇角,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虽然对方并未作出多激烈的反应,可相处百年,东泽如何不知对方心中所想。青年就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失落,叫东泽只觉得胸口好似被一只手攥住了,令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时他还觉得这般情绪出现得莫名,而直到此事发生后的千年,他才意识到,这种感觉与情绪,叫做心疼。
山崖上风大,猎猎疾风拂过二人身边,叫二人的衣衫在这狂风之中飘拂。青年的背影有些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风吹动衣衫造成的错觉,还是青年在发抖。
这一幕,东泽只看了一眼,心头那股被人紧紧攥着的窒息感便更甚。他多想上去抱住眼前的青年,好叫他不要再难过。
他多想回应对方的一腔热忱,同他说自己也与他一般,属于独一无二的地位。然而从神魂之中传出的锥心之痛却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他,他不能有二心。
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此事,如今置身事外的东泽才分外清楚,他接下来的话会有多伤人。
他清楚记得,最后他二人离开这处山崖时,青年胸前的衣衫处,隐隐有几分水迹。
他那时同青年相处百年,除却青年小时候,他很少见到青年哭。在青年懂事之后,他再未见过青年的情绪有如此大的波动。
而这……是为了他。
他本该为此感到欣喜,却不得不用最为残忍的话语将青年、将自己拉回到现实:“衍秋,我当初将你从野外带回,教养你长大,你我之间的关系非是言语所能概述。”
衍秋……或许应当唤他秋白,秋白本就是东泽从野外拾来的幼兽,自幼受东泽教养,与他相处百年。最后二人之间,却是相互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
秋白未觉得这般有何不妥,然而东泽却清楚二人之间不能再这般下去。因此,在秋白初次——亦是唯一一次对着东泽表露心声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秋白。
此刻正是要上演记忆中的那一幕。知晓前因后果的东泽,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秋白的背影,听着自己这副躯壳说出记忆中那伤人的话语,看着秋白的背影如记忆中那般从颤抖到僵硬。
他再一次尝到了心疼的感觉。
东泽轻叹一口气,似是害怕被秋白打断,急于将自己的态度宣诸于口,不待秋白回答便接着道:“你对我,或许是自幼延续至今的依赖,你混淆于情爱,才得这般误解。”
“我如何不懂!”秋白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我如今已百岁有余,如何分辨不出来……”
东泽心中一动,然而的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将那伤人话语逐字逐句说出。
“你我之间便止步于此,莫要再妄想更进一步。”东泽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秋白的话,似是说给他听,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别被这些不要紧的事牵绊住脚步。”
秋白方才说话之时只微微侧过脸来,此刻听得他语气中的警告意味,又将面孔转了回去,不再反驳。
秋白一向听话,称得上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清楚东泽的意思。
时间并非能教人识得情爱,无论何时都一样。枉东泽自己有百余年岁,可直至千年后的今天,才通情识爱。
那时候的东泽,虽然不知言语为何会伤人,却也已经学会用言语伤人。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冷得好似冰碴,叫秋白如坠冰窟。
当初确实是东泽伤了秋白。尽管那非他本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