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卫星的三个儿子中,罗江是最懂事,最能干的一个,罗想农心里想。他不由得有点嫉妒罗卫星:这家伙晃晃荡荡了半辈子,似乎也没有用什么心思,着三不着四地,就有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么说起来,命运这东西可能真是有它合理的存在性,你看不见它,它却顽强地附在你身上,如影随形,暗中支配了关于你的一切。
他问罗江:“玉儿昨天到南京了?”
罗江一耸身,把羊皮卷往腋下提了提。“不知道。没来电话。”
“一个女孩子家的,你就不担心?”罗想农的口气不无责怪。
罗江笑嘻嘻地:“她明天就会回来,我敢保证。”
“你不该是这种态度。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彼此都要珍惜。爱情是经不起折腾的。”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跟她过一辈子。”
“说什么混话呀?你们都已经……”罗想农想说“都已经同居这么久了”,想想又怕罗江笑他“古板”,咽下去没说。
罗江却转过头,认真地请教他:“伯父,你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人,在你看起来,什么样的爱情值得去坚守?坦白讲,在我的周围都是瞎混的人,谁都有女朋友,谁都没有把女朋友当回事。反过来,女孩子们也一样,说一声不高兴,拔脚就走人。爱情脆得就像玻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碎。因为知道它容易碎,干脆不宝贝了,碎了再配块新的,就是这样。”
罗想农拍了拍罗江的肩,动作中含着怜爱。他喜欢这个侄子,可是他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爱情”。他有资格解释吗?他五十多岁了,妻子李娟去世之后,很多年中他孑然一身,除了几本专业论著,除了几十个从他手里拿到学位的硕士博士,他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什么?他过得快乐吗?他会把每天的日出日落当作生命中的仪式吗?他会在黄昏来临时匆匆忙忙地惦记回家吗?他会对大地上生长的万物心怀感恩吗?
他是个失败的人,他真心地这么认为。所以,他没有办法回答罗江的问题。
罗江还是洒脱,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他转了话头,询问罗想农:“我们中午吃什么?自己家里做,还是去哪个小饭馆将就?”
“家里做吧。冰箱里有现成的肉圆和蛋饺,弄点木耳蔬菜,再来点粉丝,有荤有素,齐了。”罗想农交待。
罗江开始操心:“蔬菜家里就有。木耳和粉丝未必有存货,得拐到街上买点儿。另外,好像洗涤剂用得差不多了。或许还该买一瓶酱油……”
手机在罗想农的口袋里震动,同时响起很悦耳的和弦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未显示号码,知道是从国外打进来的,心里咚地一跳,赶紧走开去接听。
“麦子!”他忍住心里的激动,“你现在到北京了吗?一切都顺利吗?”
乔麦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微微的沙哑:“哥,抱歉要让你们久等,我还在瑞士呢。冰岛火山灰影响了欧洲航班出行,苏黎世机场全都是人……我准备改买飞迪拜的机票……”
罗想农想起来,昨天的电视里确实报道了冰岛火山爆发的新闻,只是他脑子里没有将火山灾难跟乔麦子的航班联系起来。他不由得着急:“能买到吗?到了迪拜怎么办?还得再买票转机?”
“碰运气吧。大家都一样,都成了没头苍蝇。麻烦你转告二哥,妈的骨灰盒一定要等我回来下葬。”
“会等的。麦子你不要急,一定不要急。”
“你也不要急。别太伤心,身体要注意。”
电话挂断了,响起嘟嘟的忙音。
总是这样,这些年中,他每次和乔麦子通话,一问一答不超过十个来回。“你好吗?”“我还好。你怎么样?”“也不错。”淡淡的问候,轻描淡写的回答,然后就是挂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彼此都是不善表达的人。
倒反而罗卫星和乔麦子通话,能絮絮叨叨说上好久。罗卫星是个粘粘乎乎的人,或说是感情上不那么敏感的人,他不会在听到对方一个异样的呼吸声时,心里猛然一凛,把要说的话生生卡断在喉咙。罗卫星喜欢事无巨细地将家中每个人的现状向乔麦子汇报,再点点滴滴地询问乔麦子的一切生活,从工作到家庭,到瑞士巴塞尔的天气,到当地的感冒指数和市场物价。所以,乔麦子的很多情况,实际上罗想农是通过罗卫星转而了解的。了解了,也便放心了,下一次两个人通话,还是没有太浓烈的情绪。
感情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挚爱至深时,一切反而变得简单,变得平淡和平静,彼此都不愿过多地打扰对方,给对方压力。
母亲过去常说一句话:“心里有就行了。”
实际上行不行呢?平淡的后面,会不会是更淡?会不会是消失?罗想农无法确定。然而他和乔麦子的现状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学术问题上他有一钻到底的精神,为什么到了感情方面却是如此地踟蹰不前?这是矜持吗?他用得着这么矜持吗?矜持的结果难道不是两败俱伤吗?
他怅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紧走两步,追上罗江。罗江用眼神询问他:是麦子姑姑吗?他朝罗江点个头,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