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园不认为这个人是来找他的,他认识的人都在青阳,南京城里他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有。
是个无处安身的下放户吧?他心里这么想。下放户们刚刚回城,拉家带口,没有工作,一身赤贫,是这个城市里最不安分的流浪人群,罗家园的心里,对他们有着一份大大的同情。可是他帮不了他们什么忙。他退休了,无官无职,每个月的退休金不过几十块钱,即便他好心相助,对于这个人群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他不无歉意地想,对不起了,他只能装聋作哑了,一边加快脚步,垂着眼皮从这个人身边绕过去。
可是对方的口中却清清楚楚地迸出一句问话:“是青阳的罗局长?”
罗家园猛然刹脚,惊愕地抬头,万般疑惑地盯视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人。他发现对方也正在紧张不安地打量着他,目光却是劫后余生的苍凉。
罗家园的心里忽然一凛,他认出来了,这是江边良种场的技术员乔六月。
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杨云和罗家园都以为乔六月死了。他们打听了很多人,寻找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乔六月的下落。他完全地从人间蒸发,也从他们一家人的心里渐渐地淡去。就连乔麦子,也很少再提到她的父亲,提到她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往事。
谁能够想得到呢?大难不死的乔六月,他居然像一个魅影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罗家园的面前。他喊他“罗局长”。他居然打听到了他的家,并且风尘仆仆地上了门。
客人上门,不招待是不礼貌的,无论客人和主人之间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何况这个人的身份特殊:和杨云有关,也和乔麦子有关。思维并不糊涂的罗家园,那天采取的是有分寸的热情,张罗着引领客人进门,张罗着让对方坐下,又张罗着倒茶,点烟。乔六月从前不吸烟,现在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烟鬼,一口就把一支“大前门”的香烟吸掉半寸长,烟雾咽下去,抿住,在肺腑里打个滚,才舍得慢悠悠地吐出来。
这些年,他想必是受了大苦了!罗家园心里不无愧疚地想。
乔六月抽着烟,三言两语地说了他的遭遇:他从江边良种场被吉普车带走,进了“深挖五一六”的学习班,也就是“牛棚”,之后因为态度不好,拒不合作,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一纸判决书发配到了东海劳改农场,撑船,推车,挑泥,挖盐篙子,砍芦柴,什么活都干过,一直到“四人帮”定罪之后才得以平反,连带着摘了右派帽子,重回南京原单位,省农科院。
“十年啦,你不该不跟我们联系。”罗家园决定先发制人,这是他的狡猾之处。
乔六月眯缝起眼睛:“你真这么想?不说真话。”
“哎哟,哎哟,看你,看你……”罗家园打着哈哈。
乔六月偏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罗家园尴尬。然后,他呛咳起来,剧烈地咳嗽,苍黄的面孔胀成紫红,额头上青筋暴突,胸膛里发出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声响,尖锐而又细长。
罗家园赶快给他递过烟缸,示意他应该把烟掐灭。
乔六月掐灭烟头后,又咳了一阵,而后从衣袋里掏出半张黄草纸,吐进去一口浓痰,纸包起来,捏着,起身走到墙角处,扔到畚箕里。
这个人,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讲究。罗家园心里有一点看不起。
“那个事……那时候……”罗家园慢慢地,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罗家园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乔六月一下子胀红脸,神情很激动:“那样的事……那种事……家破人亡啊,罗家园罗局长!”
说完这句话,乔六月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就开始抖了,从手腕开始,索索地跳动,像两只拧开发条就无法控制的机器老鼠。他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暴突出来,一条一条盘虬在眉头,小蛇一样爬行滚动。他的眼神也不再苍凉,而改为愤怒,改为悲怆,箭在弦上似的,嘣嘣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