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他静默半晌,浅叹声气,给她拉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掩住下巴,这才转身离去。
临要关门时,他还不忘叮咛:“不要多想,睡个好觉,快点好起来。”
梁佩秋点点头。
待他离去,屋内恢复了安静。梁佩秋看烛火在烧,火舌偶尔跳动,便似她的心脏般时不时震颤一下。
她知道他是个情绪极为内敛之人,那年他因交不出束修而被迫离开私塾时,在最后一场师生辩论中,他仍滔滔不绝,表现得云淡风轻。其
言其行,远比同龄少年深远开阔。
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承载着远超苦难的东西,于是人世间那点必经的苦难,便似无法叫他崩溃,叫他低头,叫他撕心裂肺。
他平静地承受着所有。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仅一点情绪没有露给他的母亲,甚而还托人帮她殓葬了小铃铛。
一想到他独自一人承受的种种,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心疼他,怜惜他,迫切地想要安慰他。
她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子叫她踢来踢去,从床头到床尾。惦念好似一根弦,紧紧绷裹住她。
突然远处传来梆子声,她猛一起身,撩开被子往外跑。
——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视窑厂。
这一片连绵的山头都是窑户窑厂,夜里景德镇的上空仍旧窑火旺盛,偶尔红光乍泄,犹如神明降世。
然而神明只在佛龛里,世道里没有神明。
时年也是因天灾而流落到景德镇的小乞丐,识得几个大字,侥幸跟了徐稚柳当书童,还有个体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说出去泯然于众,不过一个记号,然这些死了连个声都没有的贱民,却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们曾经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曾为守护地盘被外来者打得满地找牙,可自从徐稚柳把他们带回窑厂,那样的日子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活出了人样,从里到外都风光起来。
有时候在窑厂碰见黑子几个,总觉得他们还是下贱的,一副在泥泞里打滚永远无法翻身的贱民样,和他不再是一路人了,故此会假装不认识他们。
黑子笑他变了,他张不开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变。
事实上,他希望自己变了。
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远离污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岁岁更胜今朝,想要他事事两全,可他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头,打着灯笼,听那打更的梆子声由近及远,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忽而公子在身后道:“时年。”
“诶。”
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回过头去,却见公子正立在一面墙下。
墙头探出一树梨花。
公子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笑了笑,嘴角微动:“我好像看见一只大蟑螂。”
“蟑螂?哪来的蟑螂?”
猫在树杈里的梁佩秋猛的捂住嘴,大气不敢出!
她是被发现了吗?就因为她想仔细瞧瞧他的情况,没忍住把头探了出去?这就被抓着了?
过去她常来偷看他巡夜,从不曾被发现的呀!今晚怎就露馅了呢?
如此想着,却听见“咚”的一声,树梢微动,一枚小石子飞了过来,正中她小腿肚子。
她忍不住“哎哟”一声,虽声音极低,但恐怕还是传了出去。
墙后安静了半晌。
徐稚柳复又开口:“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时年抬头。
哪有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