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双辕拱顶悬挂了靛青绒车围子的马车平稳地走着。傅百善好奇问道:“那位老叔祖怎么会帮咱家说话,大伯多少可是个京官呢?”要知道普通乡民在官伇面前自矮三分,她可不相信这些人无缘无故地有什么正义之心!
宋知春从匣子里摸出几颗果仁窝丝糖塞到女儿手里,复又靠在缂丝茭白车垫上懒懒一笑,“你爹是个念旧的人,赚了银子除了老宅子的一份,还往族学、祖祠里各送一份,就是想让乡里少些孤苦贫弱,少些读不起书的少年人。”
抬头睨了女儿一眼,宋知春欣慰道:“你身上这股子仁义劲就朝你爹,也不枉顾嬷嬷疼你一场,她去了终究还有你在跟前供奉香火。你在庄子上为她守孝的时日里,我在家里头也没闲着。傅家这些老亲我都陆续走动过,给米给面给柴薪给银钱。那位老叔祖的长孙就是现任傅氏族长,我一口气给添了二百亩的公中祭田,他但凡明一点事理都要帮咱家说话。”
傅百善皱了鼻子道:“大伯真是行事颠倒无序,一会儿要紧赶着给我订下亲事,一会儿硬说你疯魔了,还是当过京官的人,真是不知所谓!”
宋知春呵呵笑道:“说你大伯有多大的私心,那倒真是冤枉了他。这人本性不坏,只是读书读迂腐了,常认死理又喜较真,他在京中因为这个不知变通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寿宁侯府二爷郑瑞,就是你唤表舅舅的那个,看在我们家的面上才帮着活动到翰林院当个七品观政。就这么个清闲差事也让他当得鬼憎人厌,他上峰无法只得让他一直休病在家。”
傅百善听得目瞪口呆,宋知春让女儿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大房和你姑母一家子里头难得有个明白人,所以你爹做了这件事提都没提一句。寻常人都是碗米恩斗米仇,更何况你大伯母为人最是势利,更是给根棍就往上爬的人,要是知道这件事的由来,还不上赶着把咱家门槛踩烂!”
眯了眯眼睛,宋知春呵呵一声冷笑,面上闪过一丝狠厉,“如今你爹不在跟前,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你大伯仗着长辈的身份拿捏你的婚事。果不其然,今日他还想把你配给夏坤那样一个绣花枕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我就顺水推舟,索性给他扣一个窥夺兄弟财产的大帽子。他好名,我就让他的名声烂大街!”
自古言道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今日宋知春这一招借力打力可谓狠辣至极。为官者最重官声,傅大老爷最珍视的东西这下却如白染皂,即便长江水倒灌也洗不清他自个了!
傅百善却是心潮澎湃双目濡湿,亲娘这副模样分明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再次凭实力向他人宣告,孩子就是她最后的底线。
宋知春眼底流露傲然,“你大伯性情孤高自恃才华不想埋没乡里,想要抚恤亡弟遗孤的好名声以图他日复起,你大伯母想要咱家的田产财物,你姑母则是想要你的人,所以一拍即合想逼咱们就犯,真是豺狼之心可诛!”
拍了拍女儿的手,宋知春发狠道:“只可惜叫咱们釜底抽薪一招致胜,让他们的打算全部落空,现在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人出面应和。吕氏为人一向吝啬苛刻,还悄悄在乡里放印子钱,纵是你大伯当了京官,乡里也从未沾到半点实惠。最后还是你爹看不过眼,哪怕远隔千里都记挂着这些琐事。这些年的细磨工夫使下来,咱们二房的名声在高柳可比大房中听多了!”
傅百善倒是莞尔,“今日这样一闹腾,他们名、利、人都未得到,还狠吃了一顿教训,这下他们应该乖巧一些了吧!”
宋知春让女儿话语中的“乖巧”二字逗得开怀,心想的确是,这些人可不是得好好教训一顿才老实一些了吗!特别是吕氏,回回都出来挑事,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着实叫人讨厌!
母女两人在马车上笑语晏晏,却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傅大老爷刚才的一个问题——既然定亲了,为什么对方还没有前来下茶礼换庚帖?
二房回到青州城已经有好几月了,裴青但凡有心就应该趁了这个机会将婚事夯实,即便傅百善要为顾嬷嬷守孝,也不耽误两人互换庚帖呀?宋知春心里不是没有狐疑,但是她心里对这位当兵的女婿本就有些心存不满,便强按下心思以不变应万变了。
青州左卫大营,程焕从铸铁炉子里掏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山芋,剥开烫手的皮子之后,递给坐在屋角看书的裴青。
甜香软糯的山芋肉在唇齿间化开,裴青硬肃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温情,“在广州时珍哥最喜欢在厨房的炉灶里塞些板栗,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声响后,往往顾不得烫,就要去取了剥开,每回手指尖都要燎起水泡。”
程焕对于羊角泮一箭就射杀了倭人首领的傅百善印象极为深刻,后来得知这年轻女郎就是裴青才定下的未婚妻之后,更是好感大增。踌躇了一会儿,半百老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傅家人回来甚久,大人为何还不去傅家下茶定礼,可是有什么不便?”
看了一眼这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老者一眼,裴青将没吃完的山芋放在桌子上,拎起冷茶喝了几口道:“珍哥家里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傅老叔出海至今未回,弟弟受了莫名重伤,把她从小带大的嬷嬷一进青州就死于非命,我此时去提亲不是添乱吗?”
程焕囫囵咽下一口滚烫的山芋肉,花白胡须上都沾了一些碎屑,他扬着眉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眼下傅家正是多事之秋,你这未来女婿正是图表现的大好机会。你或是跟着跑前跑后或是出出主意打打下手,也比你一直待在大营里空担心来的好呀?”
裴青指尖上下翻滚着青花茶盏,细长凤眼微微垂下,“先生,若是你有一件事委决不下,是继续默默等候,还是选择主动出击?”
程焕嘿嘿一笑,一双小眼瞬间闪现精光,“大人心里的这件事就是你的婚事吧?你在想到底是主动上门提亲,还是等人家姑娘放下身段来找你?”
在情~事上裴青显然不是这个活成精的老头的对手,但是更显然的是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商量。“本来傅老叔倘在的话,男人与男人之间好说话,这件婚事兴许早就定下了。可现在此事充满变数,宋婶婶本就对当兵的有成见,珍哥年纪尚小情窦未开,对我……怕也只是心悦居多,远未达到心动以至生死相许的地步。我见多了世间尔虞我诈,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伴终老,可要是我趁此机会定下亲事,不是趁人之危挟恩以报吗?”
程焕瞪大一双绿豆眼,嚼巴着嘴里甘香的山芋皮,这才明白了这位看起来冷静自持的千户大人心内的纠结。他挠了挠花白的脑袋道:“这夫妻之事外人难以置喙,只是你先前已然有意傅姑娘,这会却几个月按兵不动,甚至连面都未去见上一面,人家姑娘心里只怕更有想法了!”
裴青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理由——秦王对珍哥的志在必得。
这几个月在与秦王的交识过程中,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折服于其气度之下。这样一个天家贵胄,豪爽大度气宇轩昂,凡事必先律己,遇事必定身前,难怪朝中拥立他为储君的呼声越来越高。
至于如何知晓秦王对珍哥的志在必得,裴青也是在为傅满仓返还青州一事斡旋时,无意在指挥使魏勉处得知,秦王早已亲笔书信京中吏部及兵部,甚至为傅满仓提前协调了一六品官职。
不知前因后果的魏勉不明就里,还直道傅满仓运道好,裴青却是心中一团雪亮。试想,若非心中对珍哥有意,一介亲王如何肯为一个七品小吏的调动事宜屈尊舍面,徒惹人话柄?
再到后来,傅满仓失踪之事传来,秦王更是主动吩咐将其阶品俸禄保留。从这种种可以看出,秦王对珍哥眷顾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只是看选在何种时机说破而已。又或许,秦王已然说破,珍哥……也许也在惶恐不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裴青心如刀绞,蓦地攥紧了手中的青花茶盏。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没有这份洞察力,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珍哥娶进门。随着自己按步就班地晋升,到了一定时候可能会封得某个阶品的诰命。可是,若是若干年之后,珍哥得知自己竟然有机会站在帝国最尊贵男人的身侧,心里会不会生有一丝懊悔?
此间种种忐忑、揣测、徘徊、否定和自我怀疑,让性情一向冷肃的裴青也是几度辗转反侧。
幼时遭受的那些厌弃和冷漠再次在裴青眼前浮现,隐晦的妒忌和自惭形秽侵蚀着他的骄傲。这也导致他在如何面对珍哥的决择时,罕见地有些犹豫不定,以至一直不自觉地回避与傅家人的见面。所以,他干脆就将选择权交给珍哥,让她来决定日后的道路。
纵然一念天堂,纵然一念地狱。
程焕知道裴青没有将话说实,但是他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跑,男女之间情之一事亳无道理可言,一个不好就摧心伤肝。瞟了眼裴青英挺的侧颜,老头心里不无恻恻,象自己生得人才一般,老实娶个乡下婆娘,也没这许多烦忧了。
夜已过半寒深露重,程焕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窗外,摸索着从腰侧掏出一个锡制小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方才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莫待他日花落空折枝。大人要是听小老儿一声劝,就干脆找到傅姑娘当面敲锣对面鼓,把话问个明白,你在这里纠结一气儿,不过伤人伤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