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如此,陆燮对陆文航开始真正地关注起来。
景浩八年始末,丁零拉开了不断侵扰天阙边境的序幕,因战事频繁,先帝沈显则愈来愈重武轻文,由此,陈沅江在朝中的地位渐渐高涨,最终无人能及,因柳子盈之故,陈沅江的壮大,让陆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时刻都担忧陈沅江会翻出旧账,进而报复自己,故此当他知晓陆文航与陈明峻成为朋友后,遂大加称赞和鼓励,然而年龄尚小的陆文航却不知,从那时起,父亲便对他起了利用之心。
为了掌控陈府的情状以及揣摩陈沅江的心态,每次陆文航从陈府内归来,陆燮皆会详细问询他在陈府内的所见所闻,并根据他的讲述得出结论,进而做出自以为周全的应对措施。
其实,陆燮进入仕途之初,为人还是刚正不阿的,亦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得到沈显的赏识,进而被沈显委以重用,不过近墨者黑,在宦海的起伏沉浮中,随着官职愈来愈高,权利愈来愈大,他开始逐渐贪恋起权势来,因而他开始慢慢地在如何稳固权势上下功夫,故此便有了想方设法,为沈显谋得柳子盈的事情,并因为此事,赢得了沈显前所未有的宠信。
陆燮以清廉得名,虽然权势之心日重,但为了不失信于皇上与臣民,不得不违心地延续着秉性耿直的官风,由此,他得罪了不少权贵,尤其是沈显当政后期,因藩王之故,不得已又被沈显罢了官职,对于失却官职一事,陆燮并未放在心上,因为他晓知沈显彼时的迫不得已,更因为他知晓自己总有一日会官复原职,毕竟沈显并未将他驱离,而是仍然让他住在原尚书府邸。
于是,他配合着皇帝的无奈,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一方面果敢地指摘吏政之沉疴,一方面则对外言称,如若皇上一直偏听奸佞,则严绝自己的后嗣入仕,此话一出,陆燮顷刻间便成了官吏楷模,名声大扬,并争相为正者名流所追捧,后来,沈显感念陆燮遭受委屈,多次欲将其官复原职,但陆燮却屡屡拒绝。
陆燮拒绝官复原职当然不是高风亮节,他只是在等待机会,等待自己不再遭受陈沅江威胁的那一日,如若那时他再致仕,便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为了营造自己已然是一位不理政务的隐士形象,他开始闭门谢客,并开始悉数传授陆文航医术。
而陆文航又乃聪慧灵转之人,且嗜爱专研古籍药典,所以很快,他便掌握了一身医术,尤其在景浩廿年,他十五岁时,以良策成功地制止了天阙泛滥不歇的瘟病后,旋即闻名于世,久而久之,天阙子民更尊称其为“医圣”。
陆文航虽以医术成名,但其成长的过程却是一个被自己父亲刻意误导的过程。
景浩十八年,陆文航十三岁时,一日从陈府回来,照例到书房去找寻父亲,不成想父亲却不在,但是父亲的书案上却醒目地放置着一封信笺,看起来是很厚的一封,但其信封上却空白无字。
一时好奇,陆文航遂打开来看,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信竟是一封密信,大致内容是让父亲时刻关注陈沅江的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他恰看到关键处,父亲却突然进来了,看到他正在阅信,顿时脸色大变,紧接着快走几步,急忙将信夺过来,并斥责他乱动自己的东西,最后还严厉地警告他,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都务必不能透露分毫,否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亦就是这封密信,陆文航开始思索父亲屡次拒绝官复原职的真正原因,再加上后来父亲的刻意误导,他似乎明白了一个“真相”,那就是父亲之所以被黜官,那就是为了更好地监视陈沅江,进而为皇上解忧分难。
那封密信,的确是真的,毕竟那个时候陈沅江兵权在握,已经引起了沈显的忌惮,但是陆文航发现它的过程却不是无意,而是陆燮刻意为之,收到沈显密信的那刻,陆燮顿时开始恐慌,他先前一直想的是,不动声色地消除陈沅江对自己的威胁,但是现在却变成了如何才能除掉他,毕竟,这不仅关乎他的私心,还有皇帝的授意,如若他能顺利完成此事,那么陆氏一族的未来将是一片辉煌,因为此殊荣不仅关乎自己,还有可能延及自己的子孙万代。
故此,在亲情和友情的艰难抉择下,陆文航最终还是选择了父亲,做下决定后,他随即便找到父亲,向其表明了忠心为君的决心,陆燮闻之大悦,自此之后,陆文航到访陈府的目的遂开始变得不纯粹起来。
其实,自与陆文航相识后,陈沅江便给了陈明峻意见,他建议陈明峻交友谨慎,万事皆需仔细观察,待明确其实质后,方能定下结论,因而一直以来,陈明峻对陆文航都未曾交过心,皆是有所防范的。
至于陈沅江对陆燮的“敬慕”以及对陆文航的“喜爱”,确实只是陆文航的自以为是,因柳子盈之事,后来的陈沅江,性情是极为深沉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得不明显,他时刻防范着陆燮父子,却从来不动声色,或许是因为陆燮父子的一切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因此他对他们一直保留着一种放任和不计较的态度。
不过,陆文航那些所谓暗中收集的情报则成了一些虚无不实之物,因为都是陈沅江授意陈明峻告知的,故此努力了很久,他皆未曾动摇过陈沅江的基础分毫。
故事讲到这里,陆文航的脸上只剩下了自嘲:“所以,那么多载,我自以为的努力和付出,几乎都是一场笑话!”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带着担忧的神情,踟蹰地劝解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都是会…犯错的。”
“我自小,便以父亲为目标,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正直不阿,一身傲骨,所以才违背自己的内心,一直做着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然而却不成想,一直以来,自己所向往的目标都是虚假的,所以,当我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心中的失望,是何等的强烈,澎湃!”
“文航,陆丞相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陆文航的唇角扬起一抹酸涩的苦笑:“若是别人所为,我还能去斥责,去质问,然而就是因为是自己的父亲,所以只能独自承受,暗自郁结。”
“那这件事,皇上他…知晓吗?”
陆文航点了点头:“皇上虽未明言,但我想,其中的曲折,他应该知晓得不比我少,所以待京畿的秩序恢复如初,想必父亲亦该告老还乡了。”
我顿时一惊:“……是皇上的决定?”
“不是。”陆文航摇了摇头:“是父亲自己的决定,今晨我收到了父亲的信,在信中,他是如斯告诉我的。”
“你…赞成!?”
陆文航略略正色:“我为何要反对!?父亲毕竟老了,而一个人,在老去之时,还能够安享晚年,岂不是此生之最大福祉?”
我稍稍思索,便大致明了,母亲她毕竟是今上之生母,但是陆燮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毫无顾忌地设计于她,若然沈熙昊追究起来,他是必不得善终的,更何况他还贪恋权势——
其为了稳固自己的权臣地位,一直以来,皆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而如此行事则犯了皇家之大忌,历数各朝各代,所有的君王都忌讳治下的属臣手握重权,凡弄臣者,大都不得善终,所以此下,陆燮能提前看透这一点,肯主动告老还乡,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此外,告老还乡,不仅不会失了体面,而且还能保留自己一直以来营造的忠臣声望。
想到这里,我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此…亦好。”
“是啊,确实亦好,因为至少你我的婚事,父亲他是不会再反对了。”
“你还真的是……”
陆文航审视着我略露薄责的神情,故意揶揄我道:“你不是担忧父亲会反对我们的婚事吗,现在他不会了,难道你还要怪我?”
我突然不知该回应什么,索性便转移了话题:“你还未曾告诉我,先帝为何亦会将有关母亲的那段过往道出?”
陆文航微微笑道:“看来,我未来的妻子,是一个究真的性子,凡事,都非要弄通透不可。”
“疑问梗在心中,不得疏解,不啻为一件最不畅快的事情。”
陆文航趁势附和道:“亦对。”
稍作停顿,他便回应起了我的疑问:“先帝肯将那段往事道出,完全是为了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