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晚间子佩悄悄告知明日卯时至辰时,她将偷偷将曹頫带进宫来,颦如就彻底混乱了。虽说如今的兰藻斋早已不是帝玄烨在世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热闹模样,但因雍正帝关照,一向答应伺候的宫女太监人数并未减少,虽大家都知道这太妃的生活也不过就是打发日子而已,但因这熙太妃深得两任皇帝的照应,且允禧也已是渐渐长大,老成少年,侍奉母妃最是孝顺,如今虽已有了自己府邸,但时常进宫看望,因此也都不敢怠慢了这熙太妃。
颦如早早就将宫内宫女太监全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不许留在宫内,只留下红钰和杜宇,满屋子团团转着,神经质地呢喃着:“杜宇,快把我当年的琴找来,还放在这窗下,当日我是最爱窗下抚琴的。还有,我的鹦鹉呢?这些年也没有心思教它读书,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了!还有,这帘笼怎么都是翠绿的?湘神馆的窗纱都是银红的霞影纱呢,杜宇你还记得吗?红钰,现在找人去换,还来得及吗?不对不对,我的书稿怎么在塌上?我知道我近日总是庸庸懒懒倚在塌上读书,只是当日我都是正坐书案前的,我还要我当日的样子!……”
杜宇及红钰被指使得满屋跟着团团转着,也一并紧张得不得了。
“主子,家里带来的东西都摆上了,全是按照您当年的习惯!”杜宇轻声说。
“那就好那就好!还有啊,杜宇,你不能叫我主子,要叫我小姐!记得吗,你当日是叫我小姐的!红钰,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拿来了吗?”颦如越发紧张激动起来,她简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慌乱得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十年啊,十年,不过是佛祖的弹指一挥间,而对于她,却是无法挽回的岁月沧桑。那魂牵梦系之人,真的真的就在今日会出现在面前吗?就在今日?今日如真能再见一面,死亦何妨!
“主子,哦,不,小姐,您所有的宫装都在这里,您看穿哪一件?奴才伺候您更衣梳洗!”红钰轻声说,抬头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仍当空皎洁,距离天明尚早,但看颦如这模样,知道这一夜,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了的。
“宫装?”颦如努力集中混乱的思绪,目光从一件件宫装上扫过,一件件雍容华贵,镶金簪玉,刺绣精致,各色各式应有尽有,她自言自语道:“他最爱红,这件水红八宝百褶裙好不好呢?还是这件?”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急急叫道:“不要不要!红钰,将这些都拿走!我怎么能穿着这宫装、梳着两把头去见他?我应该还是当日那个样子,江南的服饰和装束才对啊!杜宇,快快去把当日的衣服找来给我!”
杜宇忙不迭地翻箱倒柜,因宫内不得穿着汉人装束,故此当日进宫时特许带进来的衣服装束,全都束之高阁,这些年都未曾动过,终于全被杜宇找了出来。颦如急切切地挑选着,最终拿起一套,只见那是一套淡紫兰花刺绣镶领粉红对襟褙子、白色交领中衣配白底绣折枝红梅长裙,她神往地轻笑着:“当日就是这身衣裙,我与他在芷园内读西厢、藏桃花!”她又出了一会神,说:“杜宇,帮我再梳一次当日的发式吧!”
杜宇应声上来,服侍颦如穿上长裙,认真细致地解开颦如盘了十年的发髻,依旧按照当日江南的传统,梳了个倭堕髻,那是当时的一种将头顶处的头发全梳于头的一侧,连绵而下的发型,白簪红绳,耳部两面留着一缕长长的发丝,易发显得飘逸灵秀,宛如天女下凡一般。
杜宇望着穿戴好的颦如的身影,忍不住也泪水连连:“小姐,这才是你啊!咱们……咱们多久没回家了啊!若容二爷……二爷也是当日的样子吧!”
颦如站在镜前,恍如一梦,虽已年过三旬,但岁月仿佛不曾在自己身上流逝,依旧是眉如远山,雾霭隐隐,唇若红菱,水光滟滟,肤白体端,骨骼蕴秀,只是那一袭衣裙,却越发是衣带渐宽,风流袅娜,她自己也不由得看得痴了。
过去的,过不去的,走来了,又走过了,匆匆光阴,又留下几许风云?
一衣一衫装扮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式,是否就真的能回到过去的缤纷中?
是否,就真的能回到过去的缤纷中……
静静的,待天昕,盼天明,然后一切随风,走过,路过,都是尘嚣的流过。终于终于,天亮了,卯时已到,天色微明,一缕幽光微微照见,远处一抹孤山的影子,固执而温柔。
颦如的心终于静了下来。她静静坐在内堂桌前,就那样泥雕木塑一样,静静地等,等着三生三世、恩怨情长一并涌上心头。
杜宇坐立不宁地一遍遍张望着,红钰索性走到宫门外去迎候,屋内,留给颦如的,是静谧和空荡。她独自享受着这等待的煎熬,将即将来临的相逢在心中一遍遍幻想和勾画。
忽地她听到宫门外有了声音,是红钰的声音:“你们来了,快请进!”
“咦?这不是那天前来说是宁寿宫曹大人身边的小哥吗?怎么我在曹大人身边这么久也没见到过你呢?这位小哥怎么看着眼生啊?”颦如一惊,怎么听着是培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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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培茗,是你啊!老天保佑,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你一向可好?姐姐想死你了……”“红钰姐姐!这些人里,我最想你了,我今天……”耳边红钰与培茗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想来是红钰拉着培茗走了吧。
“二爷!真的是你啊!……小姐小姐!二爷来了二爷来了!”杜宇的声音喜悦热烈地叫着。
“傻丫头,咱们走吧!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啊!”子佩的声音爽朗靓丽。
终于,安静了。外堂厅内一片静寂。
静寂中,应当是那梦中萦绕的身影!颦如忽然觉得恍惚起来,仿佛一切都是梦境,转瞬之间,就会全都无影无踪。她不敢动,不敢起身,不敢说话,很怕一不小心惊醒了自己的美梦。
“罪臣……罪臣曹頫叩见熙太妃!”忽地外堂传来一声沙哑阴郁地叩拜声,那声音苍老了,暗哑了,激动和颤抖着,却依旧是当日轻笑着吟唱《红豆曲》的那个声音!
颦如无法控制自己,疾步走出围屏,不由愣住了。外厅堂上,匍匐跪着一个太监装扮的人,头低低地垂在地上,脊背弯曲地佝偻着。颦如愣愣地站着,很不真实地看着面前之人,艰难地轻声叫道:“若容……若容哥哥,是你吗?”
“是……是罪臣!”若容的声音压抑沉闷的传出来。
“你……你起来说话!你……你抬起头来好吗!”颦如声音也颤抖起来,哀哀地说。
若容脊背抖动着,没有动,依旧那样匍匐地跪着。
“你……你起来啊!让我看看你!”颦如说着不由得泪如雨下。
若容依旧不动,依旧低着头躬身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