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生的事正应了叶钧耀的话,这位堂尊切切实实快刀斩乱麻了一回。
大半个时辰的审理之后,典吏万有方和帮役刘三伪造印章和文书罪证确凿,念在两人一个伪造的并非公文,一个一口咬定是汪秋撺掇,罪行酌量减轻,当场杖责八十,一顿竹笋烤肉打得哭喊连天。至于刘会,则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当堂开释,至于丢了的司吏之位就算作是惩戒。等到这案子审完,叶钧耀一退堂,刘会见趴在门板上不能动弹的万有方和刘三在内的众人都盯着自己,各种各样的眼神都有,他突然哈哈大笑。
“逃过这一劫,这歙县我是不想再呆了,打算出去闯荡闯荡。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各位要是谁想如同周甲那帮家伙一样下场,不妨就继续来取我这条贱命!”
见他就这样转身扬长而去,堂上一堆官吏差役看着他那背影,全都生出了一种此人不好惹的感觉。而赵思成虽说把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要因小失大,为了那些无所谓的白役,惹毛这么个如今没了官司作束缚的人。
于是,他只能暗自在心里诅咒了一声:“你就上外头闯荡吧,迟早死在外头回不来!”
而刘会嘴上说得豪气冲天,出县衙的时候,他却特意请了壮班几个平日还有点香火的民壮护送了自己回去,一到家就立刻收拾东西,带了刘洪氏离家,赶在所有人都还反应不及之前出了新安门。夫妻二人沿着官道没走多远,就有一辆车追了上来,车帘一打,露出了汪孚林那张笑吟吟的脸。
“恭喜刘兄过了第一关。”
刘会冲着惊愕的妻子使了个眼色,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汪小相公果是诚信人,让我得脱自由身。安顿好贱内,我就跟你回城!只是,赵思成等人必定会防我去而复返,小相公可有成算么?”
“你放心,我早就想到了一个谁都找不着你的地方!”
趴在床上休养了小半个月,哪里都不能去,成天还得小心翼翼躲着父亲,以免其再火,程大公子简直快憋疯了。因此,程老爷一去休宁访友就是几天,他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自从汪孚林突然又进了城,还亲自来借了两个家丁,他总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傍晚家丁一回来他就叫到面前盘问。可两人只是被汪孚林差遣到各家大户那儿探问主人何时在家,何时方便拜访这样千篇一律的事,他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干脆便令墨香到前院家丁处悬赏问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一问,仅仅过了一天,前头很快汇总了各条消息。尤其是叶县尊大前天早堂大骂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指斥其佥派生员之家粮长的事,更是让做事混不吝,脑袋却很好的程乃轩分析出了其中端倪。奈何晚上被祖母和母亲严令不许再随便出门,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带着墨香跑到了马家客栈,正好看见汪孚林送了金宝上滑竿的情景。
虽说不知道金宝这是上哪去,可程乃轩还是耐着性子等人远去了,这才现身上前,一开口便是一句埋怨:“双木,你可真不够朋友!”
昨天叶钧耀给汪孚林借的车,乃是县城某大户人家的马车,所以汪孚林载了刘会回城,在城门口随手交了一点税钱后,根本就没人盘查。这会儿他正打算去找刘会合计接下来的事,此刻闻声回头一看,见程乃轩走路还有些不太自然,脸上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愠怒,他便笑问道:“程兄何出此言?”
“你家里既是遭遇佥派粮长这样的麻烦,怎不对我说?”
这家伙还真是古道热肠啊!
不论程乃轩在其他方面如何,可讲义气这一条却无可否认。面对这家伙执拗的目光,汪孚林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十天之内,此事我有不小的把握能解决好。程兄你伤势未愈,眼下还是好好养伤,回头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找你帮忙。”
真正原因是,程老爷此人目光长远,又是老江湖,不能随便糊弄,他目前的资源勉强够用,程家的势还是不要随便乱借的好!
“你这家伙,从前我怎么就没现你尽会逞能?”程乃轩仿佛不认识似的瞪着汪孚林,可见对方完全没松口的意思,他只得气馁地说道,“得,我拗不过你!那好,有什么不用我出面的忙,你总可以开口吧?”
程乃轩这么说,汪孚林想起今天见了刘会之后,本想约见的人,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好,程兄可能安排我一见赵五爷?”
“赵五?这家伙是壮班的班头,为人很讲义气,帮过我几次忙,我也给他解决过麻烦。你要见他还不容易,我立刻打人去给他送个信,时间地点你来定!”
“那就拜托程兄了!对了,这次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多嘴,书霖兄他们正忙着应考秋闱,别让他们分心!”
自从在人前塑造了一个不通人情世故,急躁冒失的小秀才形象,汪孚林每日出门都有暗中留意,很欣慰地现根本没有人在意他这个小角色。即便有之前他大获成功的明伦堂翻盘以及大宗师送行赋诗事件,大多数人也瞧不出什么。果然,有点小才却年少无知,这是最好的保护伞。
所以,他昨日带着刘会潜回城中,就本着灯下黑的原理,将其安置在了一个赵思成之辈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歙县学宫!
县衙那些吏役无孔不入,唯有这属于读书人的圣地,他们没法轻易进来。所以,早晨托付了程乃轩去联络赵五爷,交待了时间地点,汪孚林便来到了歙县学宫。
他和程奎等歙县那些最出色的生员交好,引介一个远亲来此做杂役这种简单的事,下头人当然不会不给面子,刘会那张脸原本就被打得看不出原形,再化妆一下弄了个满脸疮斑,自然是闲人勿近,根本没人搭理。这会儿汪孚林先去见了他一面,向刘会仔仔细细打听了一番赵思成,以及县衙账册的事。
继而他就去教谕所拜谢冯师爷,哪怕之前找叶县尊说情不成,冯师爷的人情他还是得谢,也能遮掩一下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这次见面,冯师爷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义正词严,只是避重就轻问了汪孚林的学业,显然,之前县衙之行没能达成最初的目的。汪孚林原就料到如此,对冯师爷的态度依旧一如起初恭敬有加,反倒让这位县学教谕不好意思了起来,渐渐就不再像起初那样端着架子。
于是,攀谈之间,汪孚林就了解到,原来学官也和地方官一样,并不能在本地就职,但只要不是本县本府,其他则无碍。冯师爷出自文苑英华的苏州,乃是举人出身,至于为何不继续考进士,而是屈身为教谕,汪孚林除非脑袋秀逗了,才会没心没肺地去提这种伤心事。
也正因为如此,他深深体会到,同样是举人,年纪却还不及冯师爷二分之一的李师爷,为何人人看好是潜力股。也怪不得叶钧耀能够放心把儿子交给其管教,哪怕手心打肿了也毫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