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却是这些天里歙县衙门最热闹的一次。廊下早起等着早堂的除了吴主簿和罗典史,以及众多的六房胥吏书办和三班衙役之外,还有十几个衣衫各异的老老少少,这便是刚刚佥派的各区粮长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区粮长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缙绅,哪个知县也不敢这么大喇喇地让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经离那样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百多年,大多数粮长的脸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凄凄惨惨戚戚的倒是不少。
当了粮长,那简直是倾家荡产!幸好现如今不是一辈子,而是一年,否则干脆上吊得了!
当然,也有几个人镇定自若,显然别有所图。和有些人把粮长当成是要命的勾当相比,他们却视之为香饽饽,这就是靠着粮长的名义横行的乡间一霸了。相形之下,吴天保人站在那里,眼睛却在左顾右盼,着实心不在焉。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远在汉口赶不过来,汪孚林身为其子,今天也是必须到场!哪怕当庭抗争,那也得人来才行!
“升堂了!”
里头这扯开喉咙的声音传来,吴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后一次往外头仪门看时,终于现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的他赶紧打起精神,不再东张西望,目不斜视地随着其他人一块入内。由于消息不够灵通,从前又没亲眼见过县尊,他甚至没注意到今日升堂的不是叶县尊,而是换成了方县丞。
他没现,大多数粮长也没现,却有少数人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变化,包括把知县官廨后门当成自家后门走的汪孚林。
所以,粮长们一个个行礼拜见的时候,唯独位列最后的汪孚林身为秀才,行的是揖礼。虽说这举动显得很扎眼,可方县丞底气不太足,干脆避过了目光,不去看末尾这小秀才,端着架子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正当第一次训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叶钧耀那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感觉,说得无比起劲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个无比煞风景的声音。
“敢问方二尹,我歙县人户众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么时候需要佥派生员之父为粮长了?”
汪孚林踩着点才到,又站在最后头,除却一直在关注他的吴天保之外,大多数粮长都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会儿他们纷纷回头,当现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个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时起了一阵骚动。还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刚刚的称呼,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个坐在县令之位上号施令的人并不是县尊,而只是本县县丞么?
从明伦堂和新安门两次事件来看,赵思成认为汪孚林只是个有点小才,做事冲动的愣头青,他早就料到今天这小秀才定会当众难,因此便对主位上有些准备不足的方县丞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须知当年太祖爷爷定下官员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从来就是杂泛差役,而不是里甲正役!而历代以来,每次都有相应的旨意,比如说,正统年间,英宗爷爷下旨意说,令在京文武官员之家,除里甲正役外,其余一应杂泛差役俱免。”
他一边说一边用嘲讽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在京文武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生员?里甲正役是惟正之供,这正是太祖爷爷当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须当差,这就是祖制,是规矩!”
当初汪秋就曾经在自己面前这么忽悠过,吴里长也同样这么转述过,可现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吴下阿蒙了。别说他刚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连日以来又接触到了各种陈规陋矩,他还特意去书肆翻过《大明会典》当中的相应条文,又向刘会以及赵五爷讨教了许多。
所谓的里甲正役,指的是征收税粮,以及根据上头的摊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应付官府摊派的种种公费,说到底赋役不分家,这种里甲正役和赋税差不多一个理儿。至于杂泛差役,这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当差,比如什么河工、驿夫、门子、膳夫、马夫之类的差遣,弘治以后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绅之家免役是只免后者,不免前者,但实际的操作上,大多数情况是,只要有个秀才功名,什么差役都免,而且还能同时让其他两个至亲男丁优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税一样,说是一个秀才只免两石的赋税,其实大多却是无论名下有多少亩地,全都一文大钱不交。不止歙县,天下各处都这么干,否则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阶徐阁老怎会家里有那么多地?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就是想要免税的百姓蜂拥投献过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规定的免税额度,别说一个徐阁老不够,一百个填进去都恐怕不够。可这种不成文的制度就是这么神奇,徐阁老照样一文钱也不交。于是,所在州县额定的税赋,就都分摊到小民头上了!
当然,徐阁老一倒台,这些地加上他的儿子,就一块倒霉了。这是清算,和陈规陋矩无关。所以,这就是虽违反祖制,但也同样没人敢去触犯的陈规陋矩!
见汪孚林没说话,赵思成还以为他被自己这番话给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说:“太祖爷爷和成祖爷爷的时候,都曾经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因为家中承担里甲正役,放弃学业回家,等到里甲正役服完,这才重回国子监,一时传为佳话,现如今汪小相公却借着功名要免除里甲正役,这岂是读书人应有的样子?更何况,我徽州府六县,生员之家为粮长的旧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赵司吏,劳烦停一停。”汪孚林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个越说越起劲的家伙,微微笑道,“你说得不累,我听着也累了。我刚刚说的话,似乎你只听了半截,你听好,我说的是,正因为本县豪富之家众多,我这个生员家里不过百多亩地,家父怎么就会被佥派为粮长了?前提是在于本县豪富之家多,所以怎么都轮不到家父出任一区粮长,而不是我身为生员,家里就不肯当粮长,这个前提请你先听清楚。”
见赵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着这功夫,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中虽然有一百三十多亩地,但我今年十四,养子金宝年方八岁,全都未满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亲行商在外,也就是说,我家中虽有田亩,却只有一丁,如果这样的条件也够大粮长,咱们歙县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户了!而赵司吏家里,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亩,在歙县城中有铺面三间,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内,从来都没有被佥派过粮长,我没有弄错吧?”
汪孚林口口声声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县那些家资巨万的富贵人家给牵扯进来,他简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穿心一箭,竟刁钻地直指赵思成本人!见那些起初还满脸嘲弄看着自己的粮长们一时间面色各异,而赵思成则是再没了刚刚的挥洒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他便又丢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亩,比丁男,我知道赵司吏一定很不服气,那我们也不妨来比一比家资。松明山村民人尽皆知,我家虽有地,却并不宽裕,吃的是田地里出产的菜蔬粮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这次进学,才买过唯一一次丝绢,一共两匹,用了不到一两半银子,平日甚至没钱和亲戚往来。
家父虽行商在外,却一无恒产,二无店铺,甚至因为囊中羞涩,最初几年还做了赔本生意,如今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因此这次在外病倒,家母赶过去侍疾的时候,还带走了家中这些年所有积蓄,总共五十两银子。而赵司吏身在歙县,人情开销阔绰,听说动辄五两十两的人情不说,在外还大肆放钱,月息五分,总共少说也有几百两之多,相形之下,家资谁多,大家都应该清楚。”
一直以来,汪孚林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有点小才,冒失冲动的小秀才,不止赵思成,六房胥吏无不知道他进城活动期间,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县令叶钧耀身上,成日里奔走县衙,差点就把知县官廨给当成自家后门了。因此,谁都没想到汪孚林会突然把矛头对准赵思成,而且还几乎把赵思成的家底全都用这样的方式给翻了出来。
终于反应过来的赵思成也简直快给气疯了。他已经意识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却以为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叠精神,正要展开凌厉反击,可接下来他就看到汪孚林冲自己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他竟是觉得心底直冒寒气。
“所以,既然赵司吏口口声声祖制,那么,我建议恢复歙县从前十五粮区,每区粮长一正两副的洪武祖制。据我所知,赵司吏和我家本来就属于一大粮区。那么,请赵司吏来当这个正粮长,我虽未成丁,但愿意替父分忧担当其副,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觉得如何?”
这简直是……太无赖了!
ps1:最近才查资料现,明朝民间甚至宫里称呼皇帝,常常会加上爷爷俩字,所以不是万岁爷而是万岁爷爷。但用这个主要是为了喜感^_^
ps2:终于在周一冲上新书榜第一了,还上了会员点击榜!感谢老猫,感谢陈词懒猫……就是这两位猫兄力荐,我才能突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