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抢过那叠印刷单一看——
“免税票?”
她瞠目结舌,惊喜地问:“你怎么弄到的免税票?”
苏敏官眼角闪着狡黠的光:“海关收我们华商舰船巨额关税,总不能任人宰割。那日你告诉我洋行船只可申请免税,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号,我于是找了那里的熟人,把义兴的大部分船都挂靠在他们名下,租了码头泊位。从此挂英国旗,往来江海只需交一次‘子口税’,免除内地关卡盘剥,成本可节约三成。”
林玉婵被这骚操作震惊了,半天才抚着胸口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薅海关的羊毛呢。”
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东家握手言欢的。也许,广州分号一个职员无故失踪,这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上海分号的警觉。也许怡和上海知晓他的“事迹”,但他自有能力摆平。
她也不知道,她也不多问。这是苏敏官赖以吃饭的本事。
以大清标准来看,和洋人沆瀣一气,背弃祖国,偷税漏税,自然是大大的汉奸刁民。但歧视性关税政策在先,苏敏官只不过是被迫反制,有何不可。
大清又不缺他那点银子。苏敏官少交的那点税,顶多让颐和园里少几片琉璃瓦,慈禧的早餐桌上缺两盘珍馐菜而已。
林玉婵兴奋地说:“这个方法可以在华商中推广。以后江面上都是万国旗,看他们找谁收税去。”
苏敏官微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门路。”
她咋舌:“你这是不给被人活路啊。等到明年此时,上海华人船运得死一半。”
苏敏官再笑:“阿妹,有这个想法,说明当奸商你还不太够格。”
林玉婵不服气,抢回他手里的免税票,一张张翻,忽然注意到什么,问:“义兴有多少船?用不到这上百张吧?——等等,怎么后面都是空白的?”
苏敏官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空白免税票,一百两银子一张卖给友商,天地会众八折。目前已预订过半。你若想涉足船运,我给你留两张。”
林玉婵捂脸哀叹:“赫大人要跳楼了。”
隐约又想到,以赫德的事必躬亲,早晚觉察到这个漏洞。这免税票也是权宜之计,要华人船主和外国洋行公平竞争,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转头,才发现大背头已经在旁边等着。许是不能打断客户谈笑,于是他脸上挂着八颗牙微笑,已经站了不短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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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忙起立,问:“我的户头……”
大背头依旧笑容满面,却将方才那一沓材料双手递了回去。
“很抱歉,小姐,我们不能为你开户。”
林玉婵讶异,礼貌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士要在渣打开户,除非有丈夫的签字。”大背头照本宣科地说,“这是规定。”
林玉婵失笑。又到了喜闻乐见的死老公环节。
“我没有父兄,我是寡妇。身份文件上写着呢。”
苏敏官冷冷看着她扯皮。
大背头看来根本没认真检查她的户籍文件,闻言低头一看,皱起眉头。
“咁哪……waitaminute……我也只是打工的啦……”
渣打银行贯承英制,女士开户必须经过监护人同意。可自从渣打银行开张以来,办理开户手续的女士屈指可数,都是西洋人,都是身份尊贵的某某夫人,开户自然全程无障碍。
可今日这一个无名平民华人女,无亲无故无背景,带着巨款来开户,大背头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恼火,言外之意还是林玉婵给他添麻烦了。
“我去问一下经理。稍等。”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苏敏官也没料到这一手,毕竟是他逗引她开的户头,不免有点讪讪,说:“英国佬破规矩多,你换个美国银行去。”
“美利坚各大洋行根本不接受女士独立开户。在这方面我们渣打银行的开放性走在世界前列。”一头金发的麦加利经理信步走来,脸上挂着和大背头同款商业假笑,说着抑扬顿挫的中文,“这位女士,不管您是未婚还是已婚,离婚还是守寡,如果没有男性监护人的许可,是不能在本行办理业务的。我们要遵守大英帝国的律法,华洋顾客一视同仁。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说完,转过头,脸色立刻阴沉,换成英文,低声质问大背头:“怎么放进来的?怎么能让女人进银行?怎么还在外国人专用通道?我看你是想明天就拿遣散金!”
大背头脸色煞白,低头看脚面,用广式英语结结巴巴回:“她、她拿的是海关支票……而且是跟着这个中国男人进来的,我、我以为是陪同……”
“我是独立行商,执照和身份文件都在你们手里。”这位他们谈论着的女士突然用英文插话,“只要两位费心将我的材料读一遍,就会知道我的财政状况稳定,完全适合在渣打银行开一个普通华人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