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凰有心自己出去看看,被张顺和翠屏拼死拼活的拦住了。而她在家中是如何的焦虑煎熬,姑且不提,只说那位负气出门的万老爷,如今瑟缩在一截死巷里,也是绝望得想哭。
这时已是下午时分了,或许更晚一点,万里遥只会看钟表,不会看天色,判断不出个准时候来。他昨夜一夜未眠,腹中只有早上吞下的几枚小馄饨,一大天了,水米未沾牙,饿得他直出虚汗。
饥渴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没法回家。
家不远,走过两条大街就能到,抄小路钻巷子的话,还能更近。越是近,越显得那个家和他是咫尺天涯,因为外面子弹嗖嗖的飞,飞了一天了,出去就是个死。可他万某人怎么会和子弹扯上关系呢?他是生长在锦绣丛中的人,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是连劲风都没吹过的呀!
冷,饿,怕,三样加在一起,让他要哭,心里又想起了女儿——就那么一个女儿,二十五了,没结婚,要是自己先死了,丢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喃喃念了女儿的乳名,他想自己这回若是真死在了这里,叔伯亲戚们一起上门,非得一人一口把女儿活嚼了不可——他们认准了万里遥此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早就做好了吃绝户的准备。
思及至此,他将自己的重要性放大了一千多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的哭:“我苦命的大妞儿,从小没了娘,现在爹也没了,往后你要是受了气受了穷,谁又能来管你啊!”
他情之所至,双手捧脸,涕泪横流的低泣了一场,泣着泣着一抬头,他忽然发现此刻万籁俱寂、暮色苍茫,正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空当里,枪声停了,天也黑了。
从裤兜里掏出花格子手帕擦了擦涕泪,万里遥扶着一侧的墙壁,踩着脚下的脏土,一点一点的走到巷子口,然后弯下腰来,很谨慎的伸出了半个脑袋,向外望去。
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巷子口外,两边路上,全是死人!
万里遥的脑海里浮出三个字:修罗场。
整座城先前那么热闹,到处都是枪炮的声响,如今枪炮一停,小城立时就陷入了死寂,巷子两边的房屋全是黑洞洞的,一丝灯火和人声都没有。万里遥是位娇生惯养的老爷,平时见了个死虫子都要叫一叫的,如今望着那起起伏伏的遍地尸首,他因为太过惊恐,反倒失了声。
此地不能久留,可他怎么走过去呢?
闭着眼睛念了几句佛,他颤巍巍的迈出了第一步,一脚踩上了一只手。
第一步迈出去了,他又迈出了第二步,脚底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又踩了谁的什么,他不敢细想,跌跌撞撞的只是走,结果在迈出第三步时,他惊喘了一声。
低头望下去,他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手。
那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裤脚。
目光顺着手臂向前移,万里遥和一双眼睛对视了。
对方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仿佛是在烟囱里打过滚,黑得面目模糊,只剩了一双眼睛放光。万里遥一见这双贼光闪烁的眼睛,就知道这人没死。
没死就没死,他绕着走,不踩他就是了。
然而那人开了口,是个虚弱的粗哑喉咙:“救我。”
万里遥瞬间陷入两难——谁知道外面街上是什么情形?他自己走都是心惊胆战呢,哪有余力再救别人?况且谁知道这人是哪一头的兵?万一是败军一方的,那么他带着这么个败兵往外走,会不会救人不成、再惹火烧身?
万里遥不是刻薄人物,平日里哪里要赈灾,哪里要施舍,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来,他总能不多不少的出一笔钱。但他也绝非舍己为人的大慈善家,因为救济灾民不耽误他在家里过好日子,所以他肯捐,但现在他是死里逃生,他害怕,他要回家去,他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一天没回家,女儿必定要急疯了。
他决定婉拒对方:“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低语过后,他拔脚挣了挣,发现那手没有要松的意思,于是越发的焦急:“我救不了你,我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家还是两说呢!你松手,咱们各走各的路!”
说完这话,他急了眼,弯腰下去,想要把那黑手拽开,可就在他三拽两拽之间,那人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万里遥甩出一道银光。
银光伴随着“喀哒”一声轻响,万里遥只觉手腕一凉,慌忙抬手去看,他傻了眼:地上这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竟用一副精钢手铐,把他两个人的腕子扣到了一起去。
地上那人被万里遥牵扯着扬起了手,这一牵扯让他猛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是轻而哑,镇定得听不出疼痛来:“劳驾老兄救我一命,在下将来必有重谢。”
第三章3夜与人俱黑
万里遥快要疯了。
像扛着一件大行李似的,他把那人扛到了肩上。活了四十多年,他还从未扛过这么重的物件,所以刚迈了一步,他就后悔了。